那拄着光滑木杖的身影,正是千里之外赶来的周阿公。
他身后,是他那骨瘦如柴的孙儿,眼中没有同龄人的活泼,只有一片死寂的浑浊。
老者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和阎王抢夺时间,枯瘦的手掌紧紧攥着木杖,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那不是一根木头,而是孙儿微弱的命脉。
不止是他。
人群如同一条不见首尾的巨龙,盘踞在归源井外。
酷暑骄阳下,汗水浸湿了人们破旧的衣衫,凝结成盐霜;严冬风雪里,他们挤在一起,口中呼出的白气汇成一片,仿佛在向苍天发出无声的祈求。
一名腹部高高隆起的孕妇躺在简陋的滑竿上,由四名壮汉抬着,她的丈夫紧随其侧,不时将耳朵贴在妻子肚皮上,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灵脉搏动。
那是他们家族数代人以来,第一个可能触及修行门槛的希望。
就在这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灼热气氛中,陆九渊到了。
他没有御空而来,而是一步步走过人群,看着那一双双或期盼、或麻木的眼睛,心头沉重如铅。
他没有多言,只是在每一口新开凿的灵井旁,亲手立下一块石碑。
铁画银钩,力透石背,刻着一行震撼人心的大字:“此路非登仙,乃还权于民。”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们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大司寇。
登仙?
他们不敢想。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让孩子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力气,让自己能多打几担粮食,能挺直那被生活压弯的腰。
紧接着,陆九渊召集了京城内外所有讲舍的学子,组建了一支名为“护道队”的队伍。
这些曾经只知埋首书卷的年轻人,此刻却成了这百万长龙的守护者。
他们为饥渴者送上清水和麦饼,为老弱病残撑起遮阳的布棚。
夜幕降临时,他们不再诵读圣贤文章,而是围坐在井边,齐声吟诵凤无涯传下的《守心曲》。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那歌声初始还略显生涩,但很快,成千上万排队者的声音也汇了进来。
他们或许不懂其中深意,却能感受到那股涤荡心灵的力量。
歌声汇成一道无形的音浪,冲天而起,竟使得方圆十里之内,所有窥伺的邪祟阴魂如遇克星,尖啸着退避三舍。
这一幕,被连夜赶来的司马昭南尽收眼底。
他看着那一张张在歌声中渐渐舒展的疲惫面容,看着那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石碑,这位铁面御史的眼眶竟微微湿润。
他一言不发,转身回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彻夜未眠,笔走龙蛇。
天明时分,一篇名为《庶修奏议》的奏章已然写就。
奏议直指大夏千年弊病,痛陈宗门垄断修行资源之恶,石破天惊地提出:废除“宗门授箓制”,设立“国民灵籍”,凡饮灵露、开灵脉者,无论出身贵贱,皆可录名为“大夏修者”!
皇宫深处,凤无涯手中正捏着那份奏章的誊抄本。
她面前,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双目失明的地底婢女,萤奴。
“不必怕,告诉我,你在丹墟深处,还知道些什么?”凤无涯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温和。
萤奴伸出布满薄茧的指尖,颤抖着摩挲着凤无涯放在桌上的一块归源鼎残片。
冰冷的触感似乎唤醒了她深埋的记忆,泪水从她那空洞的眼眶中无声滑落。
“丹墟……丹墟之下,并非死地。”她泣不成声,“地底深处,另有乾坤。那里有三层巨大的‘灵髓池’,是……是历代王朝积攒了数千年的纯净灵气所化,本是留给后世子孙,用于滋养万民、改良地脉的……可后来,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封印了它。”
“为什么?”
“他们说……他们说我们这些凡俗之躯,承受不住那般精纯的灵气,一旦接触,便会爆体而亡。”萤奴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与不甘,“他们说我们不配……可我们只是……只是没有机会去尝试啊!”
凤无涯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不配?
又是这两个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缓缓取出一个水晶瓶,瓶中,一缕微弱如萤火的神识正静静悬浮。
那是连璟昏迷前,拼尽最后力气留下的道胎神识。
她将这缕神识轻轻引出,小心翼翼地融入到归源鼎的核心碎片之中。
随即,她双手结印,体内的点化之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中,口中低喝:“以我之名,敕令万法——逆溯净化!”
归源鼎残片嗡然一震,仿佛活了过来。
那缕神识如同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鼎内尘封的古老阵法。
一场无声的净化程序,在地脉深处轰然启动。
七日七夜,凤无涯不眠不休,以自身为桥梁,引导着那狂暴的地底灵髓通过归源鼎的转化。
第七日清晨,第一口归源井中,井水突然停止了翻涌。
紧接着,一股温润如春雨般的灵气缓缓升腾而起,再无半分先前的暴烈与灼热。
排在最前方的周阿公颤抖着舀起一捧,递到孙儿嘴边。
那孩子喝下后,原本灰败的脸上,竟奇迹般地泛起了一丝血色。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然而,最大的震动并非来自凡尘,而是来自云端之上的太虚观。
一名仙风道骨的使者飘然降临,没有拜见女帝,而是直接将一封无字帛书射向归源井上空。
帛书悬停,看似空无一物。
陆九渊皱眉,伸手一招,真气拂过,帛书之上,一行鲜血淋漓的大字狰狞显现:“若开万民修行之路,必引天罚降世!”
落款,洛天河。
看着那血字,凤无涯发出一声冷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决绝。
她接过笔,蘸饱了浓墨,在那血书的空白处,狂草挥就一行更为霸道的回应:“天若罚我,先问百万人灯火敢不敢灭!”
写罢,她随手一抛,帛书再次飞回高空,高悬于归源井之上。
下一刻,数以百计刚刚觉醒了灵性的农具——犁铧、镰刀、锄头、铁锹,竟从百姓手中挣脱,呼啸着飞上天空,如同一支忠诚的军队,将那封帛书团团守护。
当夜,风云突变,黑云压城。
一道水桶粗的紫色天雷,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撕裂苍穹,径直劈向归源井!
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
然而,就在雷光即将触及井口的瞬间,那上百件农具竟主动迎了上去,瞬间组成一个简陋却坚固的铁阵。
紫雷轰然劈在阵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铁阵剧烈颤抖,却未曾破碎。
那狂暴的雷霆之力,竟被这来自民间的力量硬生生挡下、击碎!
破碎的雷光化作万千紫色电弧,继而消散成一场灵气充沛的甘霖,洒落而下。
干涸的田地被浇灌,排队的人们沐浴在灵雨中,只觉通体舒泰。
短暂的死寂后,震天的欢呼声冲破云霄:“雷公也喝咱们的灵露啦!”
就在这场“人定胜天”的狂欢中,养心殿内,连璟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虽气息虚弱,但眼神清明。
在得知一切后,他不顾劝阻,坚持来到了归源井旁。
他没有看那欢呼的人群,而是闭上双目,将自己虚弱的道胎神识沉入鼎中灵流。
片刻之后,他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这灵流之中……竟蕴含着一丝‘共生律动’!”他看向凤无涯,眼中闪烁着明悟的光芒,“是你,无涯。你无意间,将你的点化万物之能,与整个地脉灵网重新绑定了!”
他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构想:“灵网共修法”。
每个人不必只索取,凡是筑基成功的修者,都可以成为一个灵力节点,在吐纳修炼时,将自身多余或淬炼过的灵力,通过特定的法门反馈回灵井网络。
如此一来,整个大夏将形成一个巨大的、自我循环、不断进化的灵气生态!
凤无涯立即采纳。
一道道政令发出,在全国各地设立“灵枢亭”,由像周阿公这样最先受益、心性淳朴的新晋修者担任“导引师”,教导后来者如何与灵网共鸣。
试行的第一天,三百名新晋修者在各自的灵枢亭中同步吐纳。
当他们第一次将自身灵力反馈回网络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归源井畔,那些被灵雨浇灌过的枯枝上,竟在一夜之间,抽芽、展叶、绽放出千万朵绚烂的花朵!
花香弥漫,一只斑斓的蜕梦蝶悄然飞临,落在最娇艳的一朵花枝上,蝶翼轻颤,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似在见证一个新纪元的诞生。
深夜,万籁俱寂。
凤无涯独坐在渊瞳池畔,水面倒映着漫天星辰。
忽然,她瞳孔一缩,只见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一幅奇异的景象缓缓浮现:所有饮用过灵露的人,他们的梦境,竟在无形中彼此相连,在浩瀚的梦之国度里,自发地勾勒、编织成一座无法想象的巨大阵图!
那阵图的轮廓,赫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凤”字。
而构成这个字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由无数张鲜活的、普通人的面孔组成的。
这不是个体的修炼……这是文明集体意识凝聚的雏形!
凤无涯心神剧震,猛然醒悟。
就在她醒悟的同一刹那,遥远的北方,极寒冰渊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如心脏停跳的巨响。
在司天监的星图之上,代表着第九处“灵启遗骸”的坐标光点,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紧接着,西南方的葬文谷,那块自上古时代便矗立于此、刻着一个古朴“启”字的巨大黑碑,中央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缓缓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缕宛如婴儿初睁眼眸般的暖黄色光芒,从缝隙中悄然透出。
而在早已化为废墟的丹墟最底层,那片被遗忘的黑暗之中,萤奴摸索着,用火石点燃了一盏她藏了多年的、从未熄灭过的油灯。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她空洞的眼眶,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说话:“母亲,他们醒了……您留下的灯,该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