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冕祭后的第七日,那份虚假的宁静被一声凄厉的鸦鸣撕得粉碎。
这一次,异象来得更加凶戾、更加直白。
盘踞在宫城上空的墨鸦群如同接到无声的号令,双翼不再自焚,而是倏然张开,每一片翎羽的末梢都燃起一点猩红的火星。
它们没有盘旋,没有哀鸣,径直化作一道道黑色的利箭,朝着宗老府邸那面象征着百年威严与守旧的白石高墙,发动了决绝的自杀式冲击。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仿佛密集的战鼓敲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墨鸦触墙的瞬间,身躯爆成一团黑雾,唯独口中衔着的那片赤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墙面之上。
一只,十只,百只,千只……当最后一只墨鸦化为飞灰,那面洁白的石墙上,竟被无数赤羽烙出了一行扭曲而古老的巨大谶语:“礼崩于守旧,火降于拒变。”
血字般的警告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上苍亲自书写的罪状。
仅仅三日,谶语成真。
那七位曾联名上书,痛陈凤无涯“牝鸡司晨,窃弄天机”的老臣,他们引以为傲的家族祖祠,竟在同一夜接连燃起冲天大火。
火势来得诡异而迅猛,不烧屋舍,不伤人命,偏偏精准地扑向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与家族谱牒的正堂。
一夜之间,七大世家的传承之根,被烧得一干二净。
消息传出,整座皇城彻底陷入了恐慌。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异象,而是实实在在的天罚!
午门之外,人潮汹涌。
宗老院首席宗老钟离烈,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此刻须发散乱,身着素服,双手高举着一枚玄铁铸就的丹书铁券,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午门前。
他声嘶力竭,声音里的悲愤与恐惧感染了每一个在场的百姓:“天罚!这便是天罚啊!妖男未除,国已遭谴!先祖蒙羞,传承断绝!我煌朝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前朝余孽引动天怒”的流言如瘟疫般蔓延,百姓的目光从敬畏转向了恐惧,又从恐惧转向了怨怼,齐齐射向那座巍峨的紫禁城。
然而,凤无涯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对如山崩海啸般的舆论,脸上却没有半分辩解的急切。
她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殿下噤若寒蝉的百官,随即对身侧的司马昭南下令:“将《渊冕录》的抄本,即刻送往各家府邸,尤其是钟离宗老府上。朕要让天下人都亲眼看看,那一夜山河图显现之时,朕究竟有没有窃取半分天机!”
司马昭南心头一震,立刻领命而去。
他明白,这是帝王的第一步反击——用事实对撼谣言。
紧接着,凤无涯的目光转向大殿阴影处,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悄然浮现。
“烬影。”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属下在。”烬影单膝跪地,声音沙哑。
“潜入墨鸦焚身之地,将那些灰烬,一粒不剩地给朕带回来。”
当晚,数个精致的琉璃瓶被呈到凤无涯面前。
瓶中装着的,正是那些墨鸦自尽后留下的灰烬。
在宫中最精通药理的御医反复查验后,一个惊人的发现浮出水面——灰烬之中,竟含有微量“情殇纹”香灰的成分。
此物无毒,却有惑神之效,能微妙地影响生灵的情绪与行为,使其变得狂躁易怒,甚至产生自毁倾向。
而这种香,正是天穹阁秘而不宣的独门之物。
凤无涯捻起一撮灰烬,感受着其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眸光骤然冷冽如冰。
天穹阁,又是天穹阁!
他们不敢正面与她为敌,便想出了这等借“天意”杀人的毒计。
这火,这谶语,这民怨,都是一把把无形的刀,逼着她斩断与那个人的牵连,逼她亲手诛心!
“好一个借天意之名,”她唇角勾起一抹淬了寒霜的弧度,“逼朕亲手诛心。”
是夜,月黑风高。
凤无涯褪去龙袍,换上一身玄色劲装,独自一人出现在了宗老院外。
白日里还烙印着血色谶语的墙壁,在火把的映照下,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扭动。
她一步步踏上石阶,立于宗老院紧闭的正门前。
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长而孤傲。
在她白皙如玉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枚由烬影带回的灰烬,经过秘法重铸而成的、鸽蛋大小的黑色晶核——她称之为“墨鸦心核”。
“你们不是要天意吗?”她对着那扇厚重的门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进去,响彻在每一个闻讯赶来、屏息观望的人耳边,“那朕今日,就还你们一个真正的‘天示’。”
话音落,她将一股精纯浩瀚的帝王真意,悍然注入那枚心核之中!
嗡——!
心核发出一声奇异的嗡鸣,瞬间由漆黑转为刺目的赤红,随即轰然爆燃!
它没有化为灰烬,而是炸开成亿万点光尘,冲天而起。
万千赤羽竟在虚空中凭空凝聚、交织、重组,在漆黑的夜幕之上,缓缓铺开了一幅横亘天际的血色画卷!
那画卷描绘的,正是百年前煌朝覆灭之夜的惨烈景象。
山河崩塌,神宫陷落,而在画卷的中央,数道身着天穹阁制式黑袍的神秘身影,正结成一座上古大阵,联手镇压着一个被银色锁链捆缚的白衣男子。
那男子,赫然是连璟!
而更让所有人肝胆俱裂的是,主持那座镇压大阵的为首三人,虽然面容模糊,但他们身上佩戴的宗族徽记,却清晰无比地指向了——当今宗老院三位早已仙逝、被后人奉若神明的创始元老!
全城哗然!
“原来……原来如此!”站在人群中的司马昭南,看着天空中的惊天秘辛,手中的史官笔“啪”地一声被他生生折断,焚于掌心,“当年不是连氏‘逆天改序’,而是宗老先辈们‘惧变杀人’!”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钟离烈踉跄着从人群中冲出,那枚他视若生命的丹书铁券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绝望的脆响。
他面如死灰,指着天幕,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先辈们……他们怎么会……”
凤无涯冰冷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身上,步步逼近:“你们守的,从来不是煌朝的礼法,而是你们祖先犯下的罪行和一手炮制的谎言。若真怕天罚,那就回去问问你们日夜供奉的列祖列宗——他们可敢,直视这幅图?”
她的话音如同神罚的最终宣判。
就在此时,宗老院深处,那座供奉着历代牌位的祠堂地底,毫无征兆地涌出一股刺骨的阴风。
紧接着,在一片死寂之中,祠堂内传来“哗啦啦”一阵乱响,数以百计的祖宗牌位,竟在同一时刻齐齐倾斜,仿佛在惊恐地回避着天空中那幅揭示了真相的画卷,不敢直视!
这一下,再无任何言语能够辩驳。
凤无涯不再看瘫软在地的钟离烈,她转身,玄色的衣袂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只留下一句冰冷彻骨的话语,传遍皇城内外:
“明日辰时,朕将在寒鉴池,重开渊瞳。谁若仍不信,可亲自来问天。”
她走后,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钟离烈跪伏于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混杂着老人彻底崩溃的呜咽。
而在另一处,幽静的听雪斋中。
连璟抬起头,望着夜空中那渐渐消散的血色残图,琉璃般的眸子里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丝悠远的了然。
他低声喃喃,仿佛在对百年前的故人低语:“原来……你们也曾试图,点燃那座神国。”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指尖上,一缕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过的、宛如月华凝聚的银色火焰,悄然燃起。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仿佛能灼烧灵魂——那是独属于“灵导师”的,真正的本源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