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战鼓之声并非幻觉，而是源自凤无涯血脉深处的共鸣，一声声，敲打着她身为帝王的直觉。
她霍然起身，龙袍下的身影在空旷的太极殿中显得孤绝而坚定。
她没有理会那面仍在嗡鸣的铜铃，而是沉声下令：“传旨，调阅钦天监、兵部历代北境百年气象舆图及军情卷宗，半个时辰内，呈至听雪斋！”
莲心领命飞奔而去，不多时，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便摆满了凤无涯的书案。
她摒退左右，独自一人在故纸堆中翻阅。
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一行行关于极北冰原的记载触目惊心。
“景泰三十年，龙脉初动，极北天裂，地龙翻身，冻土崩于千里之外。”
“元熙十二年，龙脉再动，极北冰洋倒灌，百丈冰墙拔地而起，兽潮南下，北境三州赤地千里。”
“开元七年，龙脉三动，极北现‘血色极光’，万兽疯魔，自相残杀，尸骸盈野。”
每一次记录，都与“龙脉苏醒”的周期惊人地吻合。
凤无涯将这些记载与新得的尘甲异动、铜铃警示联系起来，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前朝“煌”朝末帝，为挽救倾颓国运，曾于极北之地举行过一场史无前例的“断龙祭”，以十万精锐将士的血肉与魂魄为祭品，强行斩断龙脉，意图以一国之气运，铸就不死冥军，逆天改命。
然而祭典失败，煌朝覆灭，那十万忠魂与被献祭的龙脉之力，一同被冰封在了极北的万丈冻土之下。
如今，龙脉复苏，那被强行压制的庞大力量，即将破封而出！
若无人引导，这十万英魂将化作只知杀戮的凶煞，成为比兽潮可怕百倍的天灾。
可若是……若是在它们彻底沦为凶物之前，由自己这位身负真龙气运的新朝女帝亲自前往“点化”，那便将得到一支不畏生死、不需粮秣、永不溃逃的无敌之师！
这个念头一生出，便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
“传首戎、沈昭华，入听雪斋议事！”
半个时辰后，一身戎装、煞气凛然的首戎与文雅沉静、目光如炬的沈昭华并肩立于殿下。
凤无涯将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二人闻言，皆是面露骇然。
不等他们消化这惊天秘闻，凤无涯已然做出决断：“朕意，即刻出兵，北上冰原！”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而固执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陛下，万万不可！”
兵部尚书张维颤颤巍巍地闯了进来，跪地叩首，声嘶力竭：“极北酷寒绝域，千里冰封，寸草不生！自古便是我朝禁地，大军未至，便要折损三成于风雪之中！此举与送死无异，请陛下三思啊！”
凤无涯冷眼看着这位三朝老臣，并不答话。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莲心身上：“去，取听雪斋地基下最后一块青砖来。”
莲心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快步退下。
很快，她捧着一个锦盒返回，盒中静静躺着一块满是裂纹的暗青色砖石碎片，正是建造这座书斋时，从前朝宫殿遗址中挖出的最后一块遗物。
凤无涯接过碎片，毫不犹豫地将它投入身旁的鎏金火炉之中。
熊熊炭火瞬间将其吞噬，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那砖石并未烧成灰烬，而是在烈焰中缓缓融化，最终化作一缕极细的黑烟，袅袅升起。
黑烟并未消散，反而在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在三人眼前勾勒出一幅微缩的立体地图。
地图之上，山川河流纤毫毕现，正是极北冰原的地形。
而在冰原的中心地带，一个微弱的红点正在闪烁。
凤无涯伸出玉白的指尖，轻轻划过那枚红斑，声音清冷而决绝：“此地，便是当年煌朝‘断龙祭’的祭坛遗址。他们用十万将士的性命封印了龙脉，如今……朕要用他们的忠魂，为大夏点燃一束新的火种！”
张维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谏言。
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段，已然超出了他的认知。
当夜，凤无涯亲笔拟定《北征令》，朱砂御笔，字字如刀，锋芒毕露。
她取出凤印，重重盖下，那朱红的印记仿佛烙印着她的意志与决心。
但她没有发出调兵的兵符，而是转身，看向殿中阴影处。
十二具身披蒙尘铠甲、沉默如山的身影悄然浮现。
“首戎，”凤无涯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命你率此十二尘甲卫，即刻出发，不携补给，不乘马匹，徒步北上，为大军先行探路。”
首戎单膝跪地，声如金石：“末将，领旨！”
第七日，风雪漫天。
渊瞳通过寒鉴池的水镜，将极北的画面传回了太极殿。
镜中，首戎与十二尘甲卫正行走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
暴风雪猛烈得如同刀割，可他们恍若未觉。
尤其是那十二具尘甲卫，它们每踏出一步，脚下坚逾钢铁的寒冰竟会烙下一个浅浅的燃烧脚印，冒出丝丝黑气。
突然，首戎脚下的冰面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蛛网般的裂纹疯狂蔓延。
他反应神速，身形暴退，但跟在他身后的整支尘甲卫队伍却脚下落空，瞬间坠入一道深不见底的冰壑之中！
水镜画面剧烈晃动，渊瞳竭力稳住法术，镜头下沉，终于捕捉到了深渊底部的景象。
那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白骨之海！
无数森森白骨堆积如山，残破的铠甲碎片散落其间，依稀可见上面镂刻着一个古朴的“煌”字徽记。
更骇人的是，许多骸骨的胸腔之中，并非空洞，而是镶嵌着一枚枚拳头大小的黑色晶石。
此刻，那些晶石正随着某种神秘的节奏，一明一暗地脉动着微光，宛如一颗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首戎立于冰壑边缘，双目赤红。
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稳稳地落在一具相对完整的尸骨旁。
他缓缓伸出手，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具尸骨的刹那——
深渊底部，成千上万具骸骨，那无数空洞的眼眶，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水镜画面，戛然而止，化作一片混沌的雪花。
“陛下！”沈昭华失声惊呼。
凤无涯面沉如水，双眸紧闭，双手飞速结印。
“兵灵铭刻术！”她低喝一声，指尖沁出一滴殷红的血珠，血珠离体，瞬间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虚空。
她竟是以自身精血为引，强行将一缕神识跨越万里之遥，注入首戎的尘甲甲心！
片刻之后，混乱的水镜画面重新恢复清晰。
只见首戎傲然立于尸山之上，他手中高举着一卷不知从何处寻得的、染满血污的统御契文残卷。
他的声音通过水镜传来，沙哑、古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有大夏女帝，代天授命！凡为家国战死者，魂不散，志不灭，皆可重披战甲，再卫山河！”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冰渊轰然巨震！
“咔嚓——咔嚓——”
冰层自下而上炸裂，万千黑色晶石同步爆发出幽暗而炽烈的光芒。
一具，十具，百具，千具……一具接一具的骸骨，在那幽光之中缓缓坐起。
它们身上破碎的铠甲在黑色的火焰中重组、复原，空洞的眼眶里燃起了两点猩红的魂火。
然而，这些苏醒的亡者身上没有丝毫暴虐之气。
它们没有嘶吼，没有攻击首戎，而是不约而同地，齐齐将头颅转向了南方——大夏京城的方向，仿佛在回应一个跨越了百年的召唤。
太极殿中，凤无涯猛地睁开双眼，一道血线自她嘴角缓缓溢出，脸色苍白如纸。
可她的唇边，却绽开了一抹愈发深邃的笑意。
她走到殿墙边，亲手将那幅北征地图钉上，然后拿起朱笔，在冰壑所在的位置，重重画下一个圆圈，旁边写下三个字——玄冥渊。
“沈昭华。”她转身，声音因耗力过度而略带虚弱，但其中的意志却坚如钢铁。
“臣在。”
“传朕诏令，布告天下——朕将于今岁冬至，亲赴极北玄冥渊，举行‘招魂大典’，恭迎英灵归朝！另，即刻开放皇陵武库，征召帝国所有曾服役老兵之后裔，凡愿随朕北征者，赐国姓‘凤’，其功勋，将由朕亲笔，铭刻于《英灵碑》之上！”
夜，深沉如墨。
凤无涯独自一人立于宗庙祭坛之前。
在她面前，最新一具成型的尘甲卫核心处，魂火刚刚点燃。
那尘甲卫在她的注视下，动作略显僵硬地，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臂，笔直地指向北方。
与此同时，极北冰原的尽头，那道曾数次在她感知中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再一次出现了。
这一次，它无比清晰。
它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掌心之中，赫然托着一枚与凤无涯腰间凤印同源同质、却散发着亘古气息的赤色玺印，隔着万里冰河，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祭坛上的烛火被夜风吹得一阵摇曳，映照着凤无涯苍白的脸颊。
那枚盖在《北征令》上的凤印朱砂，仿佛吸尽了她唇上最后一丝血色，却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燃起了一捧足以融化万古冰川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