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疏影的靴跟碾过最后一粒沙砾时,裂隙里的风突然变了方向。
她踉跄着栽进岩缝,潮湿的岩壁蹭得后颈生疼,却像根刺进混沌脑浆的针——滞影郎的低语还在耳膜上爬,妹妹被血莲缠住的哭叫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本能地摸向腰间,摸到的却是那把沾着自己血的战术匕首。
一声,匕首扎进沙里,刀尖没入三寸。
她蜷缩成虾米,双手死死抠住太阳穴,指节发白得像要渗出血来。
可那些声音反而更清晰了,妹妹的姐姐救我混着滞影郎的逆誓者该受罚,在颅腔里撞出嗡嗡回响。
直到——
一阵灼烧从心口炸开。
她猛地扯开衣领,那枚本应温凉的玉佩正泛着诡异的幽光,表面细密的裂纹里渗出黑血,滴滴答答落在她怀中。
韩疏影瞳孔骤缩,这是三天前凌子风塞给她的,说是关键时刻能保命。
此刻黑血滴在包裹着油布的硬物上,油布裂开,半页泛黄的纸卷露出来,血字像活了似的在纸上游动:母为子盗秘,门已不净。
不......她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还是控制不住颤抖的手。
当指尖即将触到血字时,纸页突然泛起涟漪——画面涌进来了,年幼的凌子风蹲在药经阁外,小脸被药罐的热气蒸得通红,怀里抱着半卷药方,发顶沾着晒干的枸杞,正仰着头对远处的人喊:娘,这味朱砂要晒足七日!
韩疏影猛地缩回手,指甲在岩壁上刮出刺耳鸣响,我不要看......我不要记起这些......她的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可纸页上的画面仍在闪回,凌子风母亲跪在佛前替他熬药的背影,她把最后半块枣糕塞进他手心时泛红的眼尾,这些碎片像锋利的玻璃渣,扎得她眼眶生疼。
岩洞口的风突然一滞。
凌子风的残魂在风沙里打了个旋。
破妄之墟深处的悸动更剧烈了,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母亲生前总带着的药香,混着常年熬药时沾在袖角的血息,此刻正从岩洞里涌出来,像根线牵着他的意识。
他残魂的轮廓开始凝实些,灰白的双瞳里裂出细碎的金芒,这是破妄血脉在躁动。
谁准你碰这个?
阴恻恻的女声从岩顶垂下。
凌子风抬头,看见焚典娘从阴影里浮出来,火钳泛着暗红的光,正夹向那半页残卷。
她的脸还是沈青禾的模样,可眼白全成了灰烬的颜色,发间缠着未燃尽的纸灰,每动一步都有火星簌簌落下。
不能烧......凌子风残魂的声音在震颤。
这是母亲留下的痕迹,是他追查家族秘辛的线索,更是他在这虚妄空间里最后的锚点。
他想冲过去,可残魂的身体却像浸在水里的墨,一用力就散成碎片。
焚典娘的火钳已经触到残页边缘,火苗地窜起三寸。
凌子风的意识突然清明了。
他想起三天前在血莲幻境里,韩疏影举刀刺向他时,他用造妄现实让她看见妹妹的幻象;想起爷爷临终前在病床上说的破妄之眼的终极,是用幻象改写现实。
此刻他残魂里最后一点力量开始沸腾,灰白的裂痕从双瞳蔓延到额际,他咬碎牙,将所有精神力凝成一把刀——
韩疏影的手突然顿住。
她看见自己正抓着残页往火里送,火焰舔过指尖时,疼得她咧嘴;然后冷昊从岩缝后闪出来,黑洞洞的枪口抵着她太阳穴,的一声,她的脑浆混着血溅在岩壁上,温热的液体滴在她手背上,腥得她想吐。
焚典娘的火钳微微一滞。
她的眼睛是活的,能看透九成幻象,可这一瞬,她竟真的闻到了血味。
现实里的韩疏影突然暴起。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动了——扑向焚典娘的手,指甲掐进那女人的腕骨,另一只手死死攥住残页往怀里带。不准烧!她嘶吼着,声音像生锈的刀,这是......这是......她卡壳了,可心脏跳得快要炸开,这是他娘留下的!
焚典娘的火钳落地。
她垂眼看向被韩疏影掐出青痕的手腕,又抬头看这个浑身发抖的女人,灰烬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困惑。
岩洞里的风重新灌进来,卷起残页上的血字,那些字突然开始扭曲,露出下面若隐若现的裂痕,像条通往更深暗处的缝。
凌子风的残魂在裂隙上方凝聚。
他能感觉到破妄之墟在发烫,那些裂痕里渗出的气息,是他母亲的,是药经阁的,是爷爷书房里那本被锁了三十年的家谱的。
他残魂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残页的裂缝,像触到了某种活物的皮肤,带着温度,带着记忆,带着他等了二十年的答案。
岩缝外传来苏妤的呼喊,越来越近。
韩疏影这才惊觉自己正和焚典娘扭打在沙地上,残页被她护在胸口,像护着团要熄灭的火。
她低头看向残页,发现刚才的裂痕又深了些,里面似乎有光在流动,像极了凌子风用破妄之眼看穿幻象时,双瞳里跳动的金芒。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凌子风的残魂正顺着那道裂缝往里钻。
破妄之墟自动激活的嗡鸣在他意识里炸响,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很轻,像隔着层雾:小风,记住,有些秘密,要自己撕开才够痛......岩缝里的风突然裹着铁锈味。
凌子风的残魂刚触到残页裂缝,意识便像被扔进滚油——皮肤下有无数细针在窜,是破妄之墟在灼烧;鼻腔里涌进陈年老药的苦,是母亲药罐里总熬着的朱砂与当归;而耳畔炸开的,是血页僧干枯的咳嗽声。
他猛地——或者说,用残魂的感知到了那个枯槁的身影。
灰褐僧衣沾着暗血,面容与他藏在贴身口袋里的药方拓印上的楼兰医官分毫不差,连眉骨间那颗朱砂痣都泛着同样的暗红。
血页僧的手指比枯枝还细,指尖凝着半干的血珠,就那么轻轻点在凌子风心口残魂凝聚处。
痛吗?血页僧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片,你母盗术被逐,你父献祭旁支以保血脉,你曾祖焚身封船......九代守门,皆因而灭。每说一个字,凌子风的残魂就跟着震颤一次,那些他从未听过的家族秘辛,像重锤砸开他记忆里的封条——爷爷书房那把锁了三十年的檀木匣,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别回凌云时的颤抖,母亲熬药时总往炉里添的无名黑炭......原来都是血写的伏笔。
你若继之,门将永闭。血页僧的血指在他心口划出第三道痕,这次凌子风看清了——那血里混着极小的金箔碎屑,和他破妄之眼里的金芒同色。
凭什么?凌子风的残魂突然发出低吼。
他想起韩疏影护着残页时泛红的眼尾,想起妹妹在视频里举着考了满分的试卷喊哥哥加油,想起母亲最后一次给他塞枣糕时说小风要做自己的光。
那些被他压在心底的热意突然涌上来,烧得残魂边缘泛起金红,我母亲为救我盗术,我父亲为留我血脉献祭,我曾祖为封船焚身......他们的里,哪点比那些冷硬的轻?
痴儿......血页僧的叹息还未说完,火舌已舔上他的僧衣下摆。
焚典娘不知何时绕到了岩缝顶端,火钳夹着的不是残页,而是一团跳动的鬼火。
她的灰烬色瞳孔里没有情绪,只有执行命令的机械,守门人遗物,当焚尽。火星落在血页僧肩头,瞬间燃成赤焰,枯槁的身影在火中蜷缩成虾米,最后看了凌子风一眼——那眼神像极了母亲临终前,从病床上伸出手却够不到他时的不甘。
等等!凌子风想扑过去,残魂却被某种力量死死按在残页上。
他眼睁睁看着血页僧化作灰烬,其中一粒火星溅到残页上,竟在血字间烧出个小洞,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第九代守陵女,私藏医典救子,门规难容......
岩洞口传来石子滚落的脆响。
安静的登山靴尖先探进阴影。
她的指节还掐着袖口里的三棱刺——这是追踪韩疏影时以防万一的准备,可当视线扫过沙地上扭打在一起的韩疏影与焚典娘,扫过那半页泛着幽光的残卷,三棱刺掉在沙里。
韩姐?她轻声唤,声音却像投进深潭的石子,惊得韩疏影猛地抬头。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瞳孔散得厉害,眼白爬满血丝,怀里的残页被她攥得发皱,别过来......别碰这个......她喉咙里发出呜咽,它会吃人......
我知道。安静蹲下来,动作慢得像哄受了惊的幼兽。
她解开战术腰带,取出用红绳系着的沙盘残片——这是她从鬼市花三百万拍来的,后来才知道那是楼兰祭台的碎片。
残片在她掌心发烫,我能帮你。
韩疏影的手指微微松开。
安静咬破食指,血珠滴在残片上。
暗红的血像活物般顺着残片纹路游走,岩洞里突然亮起幽蓝的光——那是残页的投影,在沙地上铺展开来。
不是半页,是九页。
每页边缘都沾着不同颜色的血:朱红、黑褐、青灰、酱紫......每一页都写着,但每一页的字都被人用更浓的血覆盖,强行续成。
这不是遗训......安静的声音发颤,她想起在潘家园收这残片时,老瞎子说的楼兰守门人最恨反复是遗战书!
妈妈......
苏妤的呢喃从岩缝外飘进来。
她跪坐在沙地上,膝盖压着被夜露打湿的冲锋衣,额角渗着冷汗。
刚才的梦太真实了——母亲穿着绣着金纹的黑裙,站在青铜门后,身后是无数双泛着绿光的眼睛。
她举着半页血书对她说:不能让书烧了,那是他们的悔,也是我们的刀。
凌子风的残魂在投影里震颤。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或者说,残魂在共鸣。
破妄之墟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痛,那是记忆在消散的征兆。
他看见韩疏影颤抖的手,看见安静泛红的眼尾,看见苏妤脸上未干的泪痕,突然就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我们凌家的命,从来不是用来遵守的,是用来打破的。
若不吞噬此页,记忆将彻底消散;若吞噬,便再无法回头。他对着残页轻声说,像是在和母亲对话,你们说门已不净......可我,就是那污血。
他咬破舌尖,三滴精血滴落残页。
血珠刚触到纸页,残页就像饿了千年的兽,地吸了进去。
凌子风的残魂被卷进漩涡,灰白的裂痕从双瞳蔓延到脖颈,就在要被撕碎的瞬间,一道暗金脉络突然从眉心炸开,像活了的金线,顺着裂痕游走,将残魂重新缝成人形。
他看见了。
千年前的青铜门前,九位守门人穿着不同颜色的祭服,发间插着同样的骨簪。
他们跪伏在地,齐声低语:门开之时,守者即门。风卷起沙粒,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却清晰地映出青铜门上的刻痕——和他心口刚浮现的暗金脉络,一模一样。
叮——
细微的脆响从岩洞深处传来。
凌子风的残魂猛地转头,看见石缝里有片残页在发光,和韩疏影怀里那半页的裂痕完美契合。
他想伸手,可残魂突然被一股力量拽向洞外——是沉沙台的方向,那里有他的肉身,有他的妹妹,有他要打破的所有规则。
暗金脉络在他心口游走,像条活蛇,吐着信子,等待着下一次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