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妤的致歉还卡在喉咙里,整个人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凌子风手臂一沉,她绵软的身体顺着他的胸膛滑下去,额头撞在他锁骨上,发出闷响。
小妤?他迅速托住她后颈,指尖触到一片滚烫——不是高热,是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借着月光低头看,这才发现她脖颈处的皮肤正泛起青灰色,蛛网状的黑纹从锁骨处攀上来,像活了的藤蔓,正沿着静脉往耳后钻。
凌子风瞳孔骤缩。
他闭起左眼(那只在三天前的幻境中被蚀空的眼睛),调动心觉探查。
所谓心觉,是破妄之眼未完全觉醒时的代偿能力,能感知活物的生命波动。
可此刻他触到的不是苏妤熟悉的、像春溪般清浅的生机,而是一团黏腻的东西——像被泡烂的棉絮,裹着腐臭的情绪,正顺着她的血管往脑部钻。
不是人类......他低喃,喉结滚动,是执念流。
记忆突然翻涌。
三天前在营地翻到的《残灯录》,夹页上有半行残字:藤生于念,蚀心者不自知。而更让他血液凝固的是,那些黑纹的走向——扭曲的弧度、分叉的节点,竟与母亲临终前焚毁的古籍封皮上的朱砂符文如出一辙。
是冲我来的。他咬牙,右手按在苏妤心口。
破妄之眼的金纹在右眼深处跳动,他要逼出这团邪祟。
可金纹刚亮起一线,苏妤突然剧烈抽搐。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脖颈,黑纹翻涌的地方立刻渗出血珠,嘴里却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别看我......那天我推了她......
凌子风的手猛地一颤。
他终于明白——这心蚀藤不是靠外力能斩断的。
它以宿主最深处的悔恨为根,苏妤越想掩盖当年的错,藤蔓就长得越疯。
必须进她意识。他扯下衣角缠住苏妤不断自残的手,否则她会被愧疚啃到只剩一具行尸。
禁忌的共感虚妄在脑海中浮现。
这是破妄之眼的逆用法,用自身意识为引,逆入他人精神世界。
可稍有不慎,他的意识会被苏妤的执念吞噬,永远困在那团悔恨里。
凌子风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涌进嘴里。
他蘸着血在苏妤额心画了道符——那是母亲教他的,能短暂连通意识的引魂咒。
得罪了。他闭起眼,将最后一丝破妄之力注入苏妤眉心。
意识坠入黑暗的刹那,凌子风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再睁眼时,他站在一座燃烧的老宅里。
青瓦白墙在火焰中扭曲,火势舔着窗棂却不灼人,空气里只有焦糊味,没有热度。
哥哥?
稚嫩的抽噎声从身后传来。
凌子风转身,看见十二扇门,每扇门后都有小女孩的哭声。
而走廊尽头,一个灰衣女孩提着纸灯笼,背对着他。
她的裙角沾着焦黑,灯笼里的火光映得她侧脸发青。
你推我的那天,笑得很开心。女孩没有回头,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耳膜。
凌子风心口一紧。
记忆碎片突然在眼前炸开:浓烟弥漫的房间,两个小女孩挤在门前。
穿红裙的是苏妤,她回头看了眼逼近的火舌,突然用力一推——穿蓝裙的妹妹被挤到门槛外,木门地关上,将妹妹的哭喊声隔绝在火海里。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喉咙发紧。
苏妤活了下来,可那个雨夜的推搡,成了她心里永远灭不掉的火。
纸灯笼突然剧烈摇晃,火光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凌子风下意识抬头,却见墙角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像是被火烧焦的藤蔓,又像是穿着婚服的女人,轮廓模糊得像没干透的水墨。
他喝问,破妄之眼的金纹在眼中一闪。
可那影子瞬间消散,只余下纸灯笼作响,火瞳儿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以为烧了日记就能忘记......可火越烧,藤长得越旺......
凌子风握紧拳头。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开始——在这被悔恨点燃的意识里,他不仅要找到心蚀藤的根,还要面对更危险的东西。
刚才那道影子......像极了母亲遗留的古籍里,画着的被遗忘的誓约者。
而此刻现实世界中,苏妤脖颈的黑纹突然暴涨,顺着她的手腕爬上凌子风手背。
他吃痛抬头,却见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远处的沙丘上,一道焦黑的影子正缓缓直起身子。
她穿着褪色的婚服,半边脸被烧得焦黑,另半边却与凌子风记忆里母亲的面容,有七分相似。
焦黑的影子直起腰时,沙丘上的砾石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凌子风的呼吸骤然凝滞——那道身影的轮廓与母亲的旧照重叠,却又像被泼了浓墨,半张脸焦黑如炭,另半张却带着与母亲相似的梨涡,只是左眼处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仿佛被利刃生生剜去了眼珠。
凌家的小子。她开口时,声音里裹着沙粒的刺响,枯瘦的手指抚过臂弯里缠绕的黑藤,你母亲烧了古籍,却烧不掉我们的誓约。藤蔓在她掌心翻涌,竟渗出暗红的汁液,我是她本该死去的双生之影,被祭司团封印在换命阵外。
如今藤蔓复苏,是血脉共鸣——你身上流着她的血,自然能引我出来。
凌子风的左手下意识攥紧苏妤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她脉搏跳得极乱,像被网住的雀鸟。
记忆里母亲临终前的画面突然闪回:她颤抖着将古籍投入火盆,火焰里浮起与眼前相似的藤蔓纹路,当时他问那是什么,母亲只是摇头说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原来,那火盆里烧的不是普通书卷,是双生姐妹的命契。
你要救她?藤娘的焦黑指尖指向昏迷的苏妤,黑藤突然暴长,缠上凌子风的脚踝,先烧了那扇门——她从不敢打开的那扇。
话音未落,沙丘下传来的轻响。
凌子风转头,看见一个老僧拄着枯藤扫帚,正缓缓扫过地面蔓延的黑藤。
扫帚过处,黑藤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可老僧的手指却在簌簌脱落,化为灰白色的灰烬。
他的袈裟被腐蚀出破洞,露出下面溃烂的皮肤,却仍在机械地重复清扫动作,哑声道:净化者,必先自焚。
凌子风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突然想起《残灯录》里的只言片语:心蚀藤生于执念,斩根需宿主自剖。苏妤的悔恨藏在意识最深处,那扇被她用铁链锁住的门后,才是藤蔓的主根。
他低头看向苏妤泛青的脸——她睫毛剧烈颤动,嘴角溢出血沫,是内心的挣扎在撕扯身体。
必须让她直面那场火。他咬碎后槽牙,破妄之眼的金纹在右眼深处跳动,却因冷却期只余下一缕微光。
他顺着火瞳儿纸灯笼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意识空间的走廊尽头,看见一扇被粗铁链缠绕的红门。
门漆剥落处,隐约能看见当年火灾留下的焦痕。
凌子风深吸一口气,引动残存的破妄之息。
金红气息从他鼻腔呼出,如活物般缠上铁链。一声,铁链冒起青烟,可门内突然传来重物撞击声——是火瞳儿的纸灯笼砸在门上。
他抬头,灰衣女孩不知何时转了身,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嘴:你不是她哥哥......你只是个偷命的骗子。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凌子风心口。
他想起三天前苏妤说我妹妹要是活着,该和你妹妹一般大时,自己鬼使神差应了句我替她当哥哥。
原来,苏妤潜意识里早察觉了他的伪装。
是,我是骗子。他突然笑了,金纹在眼中明灭,可我骗命,是为了救人。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撞向那扇门。
门板发出爆裂的轰鸣,锁扣应声而断。
门内的火光如活物般倒卷而出,凌子风被热浪掀得踉跄,却看见最深处的火海里,十二岁的苏妤正死死攥着门闩,门外用蓝裙子角扫过地面的,是更小的自己——不,是苏妤的妹妹。
小女孩的手掌拍在门板上,留下带血的印子,哭喊声穿透二十年的岁月,刺得凌子风耳膜生疼。
够了!他吼道,破妄之眼的金纹突然暴涨。
藤蔓在火中发出哀鸣,主根从苏妤意识深处被连根拔起。
现实世界里,苏妤脖颈的黑纹瞬间褪去,她猛然睁眼,泪如雨下,本能地扑入凌子风怀中,哽咽声混着抽噎:对不......
凌子风的右眼突然刺痛。
他看见金纹如逆水的鱼,顺着血管往太阳穴钻。
一段记忆在脑海里翻涌——五岁前的自己,和妹妹在祠堂前玩石子,妹妹说哥哥要永远保护我,他答。
可等金纹消退,这段画面竟像被橡皮擦过的纸,只剩模糊的光影。
沙丘上的藤娘发出尖啸,身影逐渐淡去。
断枝僧的扫帚地落地,他整个人化为一捧灰烬,风卷着灰掠过凌子风发梢,最后一粒落在苏妤手背。
苏妤的泪水浸湿了凌子风的衣襟。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他衣角,喃喃声混着夜风吹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