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薄刃,切开了地平线与暗紫色天穹的粘连,将惨白的光线洒向无垠的沙海。
远方,那几点曾给予人虚假希望的搜救车灯,在晨曦中悄然熄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黑夜留下的一场幻梦。
凌子风掌心用鲜血写下的“高飞”二字尚未完全干涸,带着一丝微凉的铁锈味。
他正凝视着远方,苏妤却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他额头,那里是他用自己的血,一笔一划刻下的“凌子风”三个字。
她的动作轻柔,声音却空洞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真的是他吗?”她喃喃自语,瞳孔深处泛起一层非人的银色光斑,细碎而冰冷,“我梦里那个负责书写结局的人……明明穿的是一身白大褂。”
话音未落,她眼中的银光骤然大盛。
幽灵船那不散的残存意识,正沿着他们之间建立的“共信”通道,进行着一次凶险的反向渗透。
它试图篡夺“凌子风”这个被众人最深刻记住的名字,用这个名字作为锚点,重构出一个能被所有人接受的新船长。
凌子风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他没有推开苏妤,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反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猛地将她的掌心翻转向上。
他并起食指与中指,以指为笔,用自己额头上沾染的鲜血,在苏妤光洁的掌心用力划下两个字——苏妤。
“名字不是梦给的,是自己刻在骨血里的。”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苏妤动摇的心神上。
血痕在她掌心浮现的刹那,一股尖锐的刺痛让她浑身一颤,眼中那片诡异的银光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挣扎着,却无法恢复平静。
“凌子风!”一声沙哑的嘶吼从不远处传来。
高飞踉跄着跑近,他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手中死死攥着那张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的“昆仑七号”科考地图,图纸边缘已经被他的汗水浸得发皱。
青筋如狰狞的蚯蚓般在额角突起,他呼吸急促,双眼布满血丝:“我带队进过三次罗布泊……第三次,我们全队都死在了那条裂谷里,一个也没能出去。”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凌子风,那可你的身上,没有那个烙印!”
凌子风沉默地转过身,缓缓褪下肩头的破旧衣物,露出结实的背脊。
在他左侧肩胛骨的位置,那本该是家族秘传图腾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道几乎看不清的淡粉色疤痕,像是一个被强行剜去的印记。
他重新拉好衣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胎记能被夺走,但名字不能被抢。”
话音刚落,一阵熟悉的、只有他能听见的古老钟鸣,再度从意识深处轰然震荡开来。
这一次,钟声不再悠远,而是急促如警钟长鸣,一遍遍拷问着他仅存的意志。
沙沙……沙沙……
不远处的沙地一阵耸动,那个青铜面具人竟从风沙中缓缓爬了出来。
它的动作比之前更加僵硬,如同一个被拙劣操控的提线木偶。
透过面具的眼洞,可以看到它胸口那团代表心核的虚影已经黯淡到了极致,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它没有再发起攻击,而是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在三人面前跪伏于地,沉重的身躯让沙地都陷下去一小块。
“咔嚓……”面具上裂开一道新的缝隙。
这一次,从里面传出的不再是无意义的嘶吼,而是一个清晰的、属于高飞的求救声:“……救我,我还想……被人记住。”
凌子风缓缓走到它面前蹲下,将沾着血的指尖轻轻按在那道冰冷的金属裂缝上,瞬间发动了“共感虚妄”。
刹那间,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聚光灯下的主播高飞,为了流量在镜头前声嘶力竭;他“看”到了身穿探险服的科考队长高飞,在风暴中对着队员怒吼,眼神里满是坚毅与责任;他还“看”到了一个在冰冷河水中挣扎的溺亡婴儿,那张模糊的小脸上写满了对世界的恐惧与不甘,而这个婴儿的名字,也叫高飞……三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三个毫不相干的身份,此刻却被一股强大到扭曲的执念强行捆绑在一起,彼此撕咬,彼此吞噬,最终都汇成了一句无声的呐喊:我不想被当成一个不存在的人。
凌子风猛然抽回手指,剧烈地喘息着,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角,浸透掌心的鲜血,然后在沙地上迅速画出一个由十三个凹槽组成的诡异星轨图案,最后,将那枚碎裂的玉佩残片,郑重地置于星轨的正中央。
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苏妤低语:“它在抢夺‘名字’的定义权。在这个鬼地方,谁被记住,谁就是‘真’的。”他用下巴指了指跪伏的铜面人,“现在,它想利用高飞那份强烈的执念,拼凑出一个能被‘所有人认可’的假船长,来取代我。”
苏妤嘴唇发白,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被凌子风划下名字的手心,那里依旧滚烫:“可……可我们怎么证明,自己才是真的?”
凌子风终于回过头,望向她的眼睛,目光深邃如夜海:“不是证明,是选择。你愿意相信谁,谁就活着。”
说完,他不再迟疑,大步走向那跪伏的铜面人,将自己那只写着“高飞”二字的血手掌,重重地按在了青铜面具的额头。
“你不是科考队长,不是那个主播,更不是溺亡的婴儿。”凌子风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仿佛在下一道不容置疑的判决,“你是那个在直播信号中断的最后一刻,对着黑暗与死亡,喊出‘我们赢了’的高飞。”
话音落下的瞬间,铜面人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阵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它额头上被凌子风按住的地方,那个血写的“高飞”二字,竟像烙铁般深深印了进去,散发出淡淡的红光。
“砰!”
青铜面具应声崩裂,碎片四散飞溅。
面具之下,是一张模糊不清、仿佛由光影构成的人脸——那正是高飞在生命最后一刻,嘴角带着一抹释然微笑的模样。
它缓缓抬起那只由沙土和金属拼凑而成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那深不见底的巨大地裂深处,仿佛在为他们指引一条无人能够看见的道路。
凌子风回头,对苏妤和高飞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它认主了——不是认那艘船,是认同了那个‘被记住的自己’。”
就在这时,风沙骤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地裂的深处,隐约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却与那首诡异的楼兰古谣同调,听得人头皮发麻。
凌子风面色一凝,迅速将最后一块玉佩残片从星轨中央拿起,用力埋入脚下的沙土之中。
“名字不是封印,”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宣告,“是火种。”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苏妤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心口,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小禾,”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她回来了。”
在苏妤的身后,一团淡薄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凝聚成形。
一个穿着灰色旧衣的小女孩残影悄然浮现,她的轮廓在风中微微摇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实体感。
女孩抬起头,那双本该是纯真无邪的眼眸里,此刻不再是凌子风之前所见的愧疚与恐惧,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刺骨的质问。
“姐姐,”她的声音稚嫩,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寒意,“你真的……原谅自己了吗?”
凌子风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清楚地感知到,这一次,出现的小禾不再是幽灵船制造的幻象,也不是这片诡异沙地对人心的投影。
这是苏妤自己内心深处,那道始终未能愈合、此刻被彻底撕开的裂痕。
风沙愈发狂乱,将三人的身影几乎吞没。
沙丘之上,姐姐与妹妹的两个身影遥遥对峙,一个真实,一个虚幻,却同样被无法挣脱的过往所束缚。
那始终萦绕在凌子风脑海中的老钟残响,此刻也悄然融入了风声之中,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在低语:真正的清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