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堡那看似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在常人看来,几乎是天衣无缝,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弱点。楚元珩正在努力寻找可能的防守破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头,在陡峭崖壁上反复扫视,不放过任何微小的细节。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卫兵的移动,更是他们身上泄露出的微弱气流轨迹,是火把光影在不同时刻的细微变化,是山风吹过特定隘口时所形成的独特声场。
很快,他便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微小到几乎能被忽略的细节。在一处向内凹陷的峭壁转角,由于天然形成的视觉死角,以及从深渊底部向上倒灌的山风发出的声响,两队负责外围巡逻的哨卫,在他们交接路线的尽头,存在着一个极其短暂的、大约只有三息时间的空隙。那个空隙瞬间消失,如同一道闪电,却是在这片死亡之地中,他们能够潜入暗堡的唯一生机。
“就是现在,跟我来!”楚元珩压低了声音,眼中精光一闪,整个人的精神与肌肉都在瞬间紧绷到了极致。他正准备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般,带领众人趁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举冲将进去。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不容有半点迟疑的时刻,身旁的岳沉岳却突然伸出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按在了楚元珩的肩膀上。那只手掌,沉重得如同一座小山,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道,瞬间将楚元珩即将爆发的速度与力量,都牢牢地压制了下去。他瓮声瓮气地说道:“等等。”
“等什么?机会马上就要没了!”楚元珩的心中焦急万分,他死死地盯着远处那个正在迅速闭合的防守空隙,几乎忍不住就要吼出声。他无法理解,在这个决定生死的瞬间,岳沉岳为什么要阻止他。
“大战之前,俺有个习惯。”岳沉岳的表情异常严肃,他那张憨厚的脸上,此刻看不出半点开玩笑的样子,反而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得先吃点东西,给自己壮壮胆。这是俺家的传统,也是俺的原则,必须遵守。”
话音未落,他竟然真的从宽大厚实的怀里,摸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地打开了那层油纸,里面赫然是一只被烤得金黄流油、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鸡腿。那股浓郁的肉香,瞬间冲淡了空气中冰冷的寒意,在这紧张到凝固的气氛中,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荒诞。
楚元珩、徐璃音、苏清夙三人,瞬间如同被施了最高明的定身法一般,当场石化。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正一脸郑重地捧着那只鸡腿的岳沉岳,大脑一片空白。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在这戒备森严的敌营之外,在这决定着四人命运的时刻,岳沉岳居然要……吃鸡腿?
楚元珩的额角青筋暴起,一股无名火如同决堤的洪水,直冲他的脑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胸中那股即将爆发的狂怒,一拳狠狠地揍在这个不知轻重、只会添乱的傻大个的脸上。他所有的精密计算,所有的周密计划,难道就要因为一只可笑的鸡腿而功亏一篑吗?
徐璃音却在此时及时伸出手,用她那冰凉的手掌握住了楚元珩那已经捏得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拳头,拦住了他。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歉疚:“元珩,算了。为了我,已经让大家冒了这么大的生命危险,我没有资格再要求什么了。不差这点时间,等他吃完吧。”
楚元珩焦灼地望着远处那个正在一点点消失、即将不复存在的防守空隙,他的心中,仿佛万蚁噬心,焦躁难忍。可岳沉岳却对周遭这紧张到凝固的气氛恍若未闻,他慢条斯理地撕下了一块鸡肉,郑重其事地将其放入口中,然后,他竟然闭上了眼睛,用一种近乎品尝绝世美味的姿态,细细地咀嚼起来。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节奏,与他平时那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样子判若两人,仿佛他不是在吃东西,而是在进行一场无比神圣的、关乎信仰的仪式。
“岳大个子,你是不是疯了!”苏清夙终于忍不住,急得快要跳起来。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嘶吼的音量怒斥道,“你要吃回去吃个够,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吗?”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抢那只散发着“罪恶”香气的鸡腿。
徐璃音再次出言相劝,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决然:“清夙,让他吃吧。这是我的请求。如果……如果现在有谁想退出,还来得及。”
楚元珩心中的滔天怒火,在这一刻,渐渐地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凝重的情绪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兀自享受着鸡腿的岳沉岳,声音压抑得近乎低沉:“岳兄,你若是害怕了,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没人会怪你,别在这里耽误大家的时间。”
岳沉岳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依旧不紧不慢地进行着他那独特的“战前仪式”,一口,又一口,极有规律。楚元珩心中的怒火再次升腾,他正欲发作,脑中却如同有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划破了重重迷雾,让他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不对劲。这里面,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他猛然意识到,岳沉岳虽然在做着如此荒唐、如此不合时宜的事情,但他的呼吸,从始至终都悠长而平稳;他体内的内息,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和退缩之意。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沉稳如山,厚重如地,根本不像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反倒像一个即将踏上必死战场的勇士,在进行着与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诀别。
楚元珩将路上产生的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在此刻,终于问出了口:“岳兄,清夙,我问你们。方才我们一路潜行,为何路边的乌鸦、野兔,没有被体型最是庞大的岳兄惊扰,反而被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我,和同样谨慎的璃音给吓跑了?”
岳沉岳终于暂时停下了他的动作,手中那只硕大的鸡腿,还剩下最后一口。他抬起头,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那张憨厚而真诚的脸庞。他淡淡地回答,声音却异常清晰,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俺坦荡啊。”
“坦荡?”苏清夙以为他在这种时候还在开玩笑,气得跺了跺脚,几乎要哭出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认真点!”
“俺现在就很认真。”岳沉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厚重,“俺说的,就是俺的心里话。自从在断魂谷相遇,咱们歃血为盟的那一刻起,俺岳沉岳就把你们当成自家的亲人了。俺再傻也知道,前面那个鬼地方,今晚进去了,十有八九是出不来的。这只鸡腿,就算是俺的最后一顿饭。吃完了,俺这辈子就没什么别的遗憾了。能吃饱了肚子,再跟俺认定的朋友一起上路,多痛快!”
他的话里,没有丝毫的恐惧与退缩,反而充满了兴奋与豪迈,那是一种属于真正英雄的、笑看生死的豁达与无畏。苏清夙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强忍着才没让那不争气的眼泪掉下来。徐璃音的眼眶也湿润了,她伸出手,紧紧地拉住了身旁两个朋友手,声音微颤地轻声说:“原来……有知己朋友,是这样的感觉。谢谢你们。”
在两个女孩被深深感动的时候,楚元珩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泪水。恰恰相反,他的双眸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精光。他非但没有丝毫的感伤,反而显得异常兴奋,甚至可以说是愉悦。他一把抓住岳沉岳那如同铁钳般粗壮的手臂,用一种近乎急切的、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般的语气追问起来:“你刚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样才能做到和自然融为一体,不惊动那些生灵?”
岳沉岳依旧是那句朴实无华的回答:“坦然啊。这是俺们‘五岳门’最基本的入门功夫。俺们五岳门,练的是力,是厚重,是土行之力。但师父从小就教俺,再大的力,也不能是蛮力,不能跟这天地拧着来。俺们的力气再大,也大不过这山川自然。元珩兄弟,你见过有野兽飞鸟,被大山、被巨树吓跑的吗?它们怕的,是你们这些心里藏着太多事,每天都在演戏,假惺惺的人精。”
“元珩,别为难他了……”徐璃音和苏清夙都开口劝道,她们以为楚元珩是在迁怒岳沉岳,将任务失败的责任归咎于他。
“为难?不,我不是在为难他,我是在感谢他!”楚元珩的眼睛亮得吓人,仿佛有两颗星辰在他的眼底燃烧。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他一把抢过岳沉岳手中剩下的那最后一口鸡腿肉,毫不犹豫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大口地、用力地咽了下去。
下一刻,他一抹嘴。之前所有压在他心头的紧张、焦虑、彷徨,在这一瞬间,都如同被朝阳驱散的晨雾般,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自信与从容。他朗声说道:“鸡腿仪式完成,出发!”
岳沉岳看着他,那张憨厚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眼神明亮。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那是一个只有兄弟之间才能读懂的眼神,充满了绝对的信任与毫无保留的托付。他们像是两名即将共赴国难的战士,再也没有半分的迟疑,身形一晃,朝着楚元珩之前发现的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安防漏洞,如两支离弦之箭,猛冲了过去。
“这两个……都疯了。”苏清夙无奈地摇了摇头,拉起徐璃音的手,紧紧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