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珩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这危险的自我剖析中抽离,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思维开始飞速运转,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我还有一事不明。”他沉声发问,声音不大,却让房间里每个人都凝神倾听,“韩忠厚当年,到底凭着什么,能鼓动整个武林,一同背叛身为盟主的徐伯父?伯父身负神功,当世罕有敌手。韩忠厚终究只是伯父座下一名弟子,他又有什么样的能量和关系,能同时驱使墨圈和无相门这两大杀手组织为他卖命?”
他的问题,如同一把尖刀,切中了整个事件最核心、也最不合常理的地方。
“据我所知,徐家当年的门派,清徽山·天目阁的宗旨,并非以杀伐立派。门派典籍中记载的,更多是‘守与生’的理念。”楚元珩分析道,“你们的武学,讲究卸力、稳阵、护人,甚至在伯母的影响下,医理入武、阵理入身法,救人的成分远大于杀人。”
“这样一个门派,与世无争且行事低调,就算出了一个欺师灭祖的叛徒,也绝不至于让他拥有今时今日,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势力。当年伯父能稳坐武林盟主之位,靠的是《天目九式》的盖世神功,和伯母‘医仙’般的救世手段所积累的无上声望。这两样,韩忠厚一样都没有学到家。”
徐璃音听完,也感到深深的困惑。的确,这些年来她满心只顾着复仇,却从未仔细思考过这背后巨大的逻辑漏洞。一个无权无势的弟子,是如何撬动整个武林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苏清夙和岳沉岳对视了一眼,好似同时想起了什么。
“元珩,你不说我们都快忘了!”岳沉岳一拍大腿,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下落,“我下山的时候,师父就特意嘱咐过,要我暗中调查当年徐盟主的血案。师父他老人家总觉得,那件事处处透着蹊跷,不像是简单的门派内乱。他说,徐盟主为人光明磊落,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而江湖上传言的‘红瞳妖女’更是无稽之谈。”
苏清夙也连连点头,抢着说道:“我师尊也是这么说的!她们说,江湖看似平静了十年,实则暗流汹涌,有一股非常可怕的势力在暗中布局,恐怕与当年的势力脱不了干系。果然,我们刚一下山,就传来了京城宫变的消息。然后我们护送贡品的小队就遭到了墨圈的伏击,被打散了,只有我和大个子一路逃,才误打误撞进了断魂谷,遇上了你们。”
两人的话,像两道闪电,劈开了徐璃音记忆深处的重重迷雾。
她脸色一变,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急切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惨案发生的前几天,确实……确实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来过我们家,看望我母亲!”
“是谁?”楚元珩立刻追问。
“我不记得他的样貌,当时我还小,只记得那人气息非常强大,连父亲在他面前都显得很凝重。”徐璃音努力回忆着,“我只记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奇怪的图腾,像是一只扭曲的眼睛。父亲和母亲在书房与他密谈了很久,最后似乎是不欢而散。我躲在门外,听到父亲用前所未有的怒火,用声音下了逐客令,好像在喊‘道不同,不相为谋’之类的话。”
“那位‘前辈’离开时,脸色非常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而当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陪着他下山的,正是韩师兄!”
“那位前辈,与你母亲有关?”楚元珩捕捉到她话语中的一个关键细节。
“嗯,我好像听府里的下人偷偷议论过,说那位是……是母亲那边的故人,身份尊贵得吓人。”
线索在这里,似乎又断了。一个身份神秘的、与林雪瑶有关的强大“故人”。
“故人……”楚元珩低声沉吟。
“对了!”苏清夙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最近我师尊和五岳门的几位长老碰面也变得很频繁,有一次我给她们送点心,偷听过一嘴,她们好像在说什么……‘四大魔头’可能要重返江湖了。还说什么‘浩劫将至’,神神叨叨的。”
“四大魔头?”
所有的线索,如同一条条杂乱的丝线,在楚元珩的脑海中交织,慢慢勾勒出一个庞大模糊的黑暗轮廓。
一个与徐璃音母亲有关的神秘前辈。
不知来历的“四大魔头”重出江湖。
一股足以同时调动墨圈和无相门,并能煽动整个武林的恐怖势力。
而韩忠厚,那个欺师灭祖的叛徒,或许根本不是这一切的主谋。他,很可能也只是一枚被推到台前的、身不由己的棋子。他弑师,或许是为了《天目九式》,但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向那个神秘势力纳上自己的投名状。
“原来是这样……”楚元珩听完苏清夙的话,眼神蓦然一凛,之前的种种疑点在他脑中豁然贯通。他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之前在皇城调阅宗卷时,就一直对徐家灭门惨案有一个巨大的疑问。为何案发当晚,徐伯父作为堂堂武林盟主,在自己女儿的生辰宴上被围攻,整个江湖,竟没有一个名门正派站出来施以援手?哪怕……一个都没有!”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因激动而略微发紧:“我现在明白了。那不是见死不救,而是他们……根本去不了!”
他这番话,让苏清夙和岳沉岳都愣住了。
楚元珩深吸一口气,一段被他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童年往事,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记得,璃音九岁生辰那年,也就是惨案发生的那天。皇室……本打算派太子哥哥,亲自前往清徽山贺寿。”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就连徐璃音自己,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皇室太子,亲自为一个臣子之女贺寿?这在整个大岷王朝的历史上,都是闻所未闻的殊荣。
楚元珩的思绪飘回了那个遥远的午后,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皇子。“当时父皇并未透露任何关于婚约的消息,行事非常低调,似乎在担心节外生枝。但他对此事的重视,却非同寻常。他竟打算让太子哥哥,带着三位禁军统领和足以媲美藩王纳贡的重礼前去祝贺。”
“那时的我,对此完全不知情,只觉得万分奇怪。尊贵无比的太子哥哥,为何要跑去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平民女孩贺寿?我跑去问他,太子哥哥只是冲我神秘地微笑,什么也没告诉我。但我能看得出来,他没有丝毫被强迫的委屈,眼神里反而充满了期待,仿佛要去见的,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人。”
说到这里,楚元珩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可是,就在太子哥哥即将带着仪仗和禁卫军出发的前一天,”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西北边境,突然传来急报,说有小股敌国游骑骚扰边镇。那本是一件小事,按惯例交由边将处理即可。但那封急报却写得惊心动魄,夸大其词,父皇不知为何竟信以为真,立刻下令全城戒严,并派太子哥哥代他去城防大营坐镇,安抚军心。就因为这件‘突发’的军情,皇室最终没有一人能去成清徽山。等到徐家惨案的消息传来时,京城戒严尚未解除,一切……都太迟了。”
“骚扰?”苏清夙听到这两个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我想起来了!我们流萤阁也接到了徐伯伯的请柬!师尊当时还精心准备了一柄用‘紫电流萤’扇骨做的拂尘作为贺礼。可就在出发前两天,我们山门外突然来了一群来历不明的邪派妖人,日夜在山下叫骂挑衅,虽然不成气候,却烦不胜烦。整个门派都被他们搅得鸡犬不宁,忙于应付,最终也错过了璃音姐姐的生辰宴!”
“他奶奶的!一帮畜生!”岳沉岳听完,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坚固的木桌被他砸出一个深深的拳印。他怒目圆睁,破口大骂道:“我说怎么这么巧!我师父当年也提过,他也接到了请柬,正准备带门中精锐去给徐盟主捧场。结果也是在出发前,山里几头被封印的老妖兽不知被谁解开了封印,冲出来作乱。我们五岳门上下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把那几头畜生重新镇压回去!等事情平息,徐家……徐家已经没了!”
三段来自不同地方的回忆,如同三块失落的拼图,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一个恐怖而清晰的真相,浮现在四人面前,让他们不寒而栗。
那根本不是巧合。
那是一场蓄谋已久、规模庞大、算无遗策的惊天阴谋!
在徐家寿宴那天,一股看不见的黑手,同时向大岷王朝的皇室、流萤阁、五岳门,以及几乎所有与徐家交好的名门正派,发动了精准的“骚扰”。他们用各种看似“合理”的突发事件,将所有可能伸出援手的人,全都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最终,能够去参加那场“鸿门宴”的,只剩下那些早已被收买、或是心怀叵测的江湖败类。他们撕下伪善的面具,在韩忠厚的带领下,变成了一群扑向羔羊的饿狼。
徐璃音的脸色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一直以为,是父亲的声望不再,是世人的愚昧和贪婪,才导致了满门被屠的悲剧。她从未想过,在那背后,竟有这样一只翻云覆覆雨的巨手,将她全家推向了孤立无援的绝境。
楚元珩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一轮皎洁的明月,正高悬于天际,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洒满了落霞镇的街巷,却照不透那暗堡中潜藏了十年的深沉恶意。
“时辰,差不多了。”他回过头,目光依次扫过三位伙伴的脸。岳沉岳的愤怒,苏清夙的惊惧,徐璃音的仇恨,所有人的信念,都在这一刻因共同的敌人而汇聚。他原本的忧虑与焦躁,已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决然所取代。
心境的迷雾,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真相与伙伴们的决心,撕开了一道裂口。
“不管韩忠厚背后站着谁,也不管这潭水下藏着怎样的巨兽。”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今夜,我们便亲自去那暗堡,将这池水,彻底搅浑。哪怕只能看到一丝真相,也胜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寒芒。
“韩忠厚,或许只是个看门的。而我们,要去敲的,是地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