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夜比别处更黑。
茂密的梧桐叶遮天蔽日,连月光都吝啬洒落,只有几盏挂在假山上的宫灯,散着昏黄的光,将假山石的影子拉得扭曲怪异,像蹲伏在暗处的猛兽。
阿菀扶着湿漉漉的石壁,大口喘着气。后背的伤口在刚才的狂奔中又裂开了,血浸透了斗篷内层,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怀里的银锁和锦盒被她死死攥着,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
瑶光殿那声凄厉的尖叫还在耳边回响。是宸妃出事了吗?刘姑姑为什么会突然带人搜查?她们是早就盯上了瑶光殿,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阿菀靠在石壁上,仔细回想从柴房到瑶光殿的每一个细节。张妈送她到殿门口就离开了,路上没遇到任何人,宸妃也说过瑶光殿周围有暗卫,按说不该这么快暴露才对。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脑海——张妈有问题?
可张妈送的药救了她的命,又亲自把她送到瑶光殿,若是要害她,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那是……小莲?
不对,宸妃说小莲是自己人,而且已经被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阿菀揉了揉发疼的额头,只觉得脑子里像一团乱麻。这宫里的人,个个都戴着面具,你永远不知道谁是真心,谁藏着刀子。
“咳咳……”
一阵极轻的咳嗽声从假山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菀瞬间绷紧了神经,手悄悄摸向石壁上凸起的一块尖石——那是她刚才跑进来时顺手掰下来的,此刻成了唯一的武器。
“是阿菀姑娘吗?”
张妈的声音,压得比在柴房时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阿菀松了口气,却没立刻应声,只是警惕地问:“暗号?”
来时宸妃特意交代过,与张妈碰面要对暗号——“海棠开了”对上“等不到结果”。这是当年宸妃和阿菀母亲常说的话,旁人绝不会知道。
“海棠开了。”张妈的声音很快传来。
“等不到结果。”阿菀确认无误,才从石壁后走了出来。
张妈正蹲在假山洞口,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看到阿菀,立刻站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伤又裂了?”
阿菀点点头,疼得说不出话。
“先跟我进去。”张妈拉开假山洞的石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这里暂时安全,刘姑姑的人还在瑶光殿附近搜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儿。”
阿菀跟着她走进山洞。洞里不大,只堆着些破旧的花盆和枯枝,角落里铺着一块干净的毡子,看起来是早就准备好的。
张妈打开食盒,里面放着干净的布条、药膏,还有几个热馒头。她先拿出药膏,递给阿菀:“忍着点,我帮你重新包扎。”
阿菀脱掉染血的斗篷,露出后背的伤口。血肉模糊的皮肤上,原本结痂的地方又裂开了,新的血珠不断往外冒。
张妈用干净的布条蘸了些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渍,动作很轻,却还是疼得阿菀浑身发抖。
“瑶光殿……”阿菀咬着牙,声音发颤,“宸妃娘娘她……”
“别担心。”张妈一边涂抹药膏,一边低声道,“刘姑姑带人进去时,娘娘故意打碎了先帝赏赐的玉瓶,说刺客盗走了宝物,正大发雷霆呢。皇后那边本就对李嵩一派不满,借这个由头,正好能让刘姑姑吃个瘪,暂时不会深究。”
阿菀这才稍稍放心,又想起一事:“刘姑姑怎么会突然去搜瑶光殿?”
张妈包扎的手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是兰答应报的信,说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往瑶光殿方向跑了。她倒是聪明,知道把祸水引到娘娘身上,既能撇清自己,又能借皇后的手除掉心腹大患。”
兰答应……又是她。
阿菀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若不是兰大应故意绊倒她,她不会被杖责,小莲不会被抓,更不会惊动这么多人,让宸妃陷入险境。
“小莲呢?”阿菀问,“您说她很安全,到底在哪里?”
“在冷宫的杂役处。”张妈系好最后一个结,语气放缓了些,“那里看管最松,都是些失势的宫女太监,没人会注意她。我已经安排了相熟的老妈子照看着,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把她转到别处。”
阿菀点点头,心里稍安。只要小莲没事就好。
张妈把馒头递给她:“先垫垫肚子,从昨晚到现在,你肯定没吃过东西。”
阿菀确实饿坏了,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温热的馒头下肚,身上总算有了点力气。
“接下来怎么办?”阿菀问,“舆图……”
“先把舆图拼出来。”张妈从怀里掏出宸妃那个旧银锁,放在阿菀面前,“娘娘说,只有你们俩的银锁合在一起,才能看到完整的线索。”
阿菀拿出自己的银锁,放在一起。两个银锁款式一模一样,只是她的那个新一些,宸妃的那个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光滑。
按照宸妃说的方法,阿菀握住自己的银锁,找到背面的小机关,顺时针转了三圈,最后一圈时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银锁的底座弹了开来,里面果然藏着一张卷得极细的羊皮纸。
张妈也打开了宸妃的银锁,同样取出一张羊皮纸。
两张羊皮纸合在一起,恰好拼成一幅完整的舆图。图上画着宫里的部分建筑,用朱砂标了几个点,最显眼的是御书房附近的一处假山,被画了个红圈,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月升于坎,方见真章”。
“御书房?”阿菀愣住了,“遗诏藏在御书房的假山?”
御书房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地方,守卫森严,别说她一个宫女,就是嫔妃也不能随意靠近。这怎么可能拿到?
张妈却盯着那行小字,眉头紧锁:“‘月升于坎’……坎在八卦里代表北方,又是水象。难道是要等到月亮升到正北方,而且是有水的夜晚?”
阿菀也凑近看,越看越觉得棘手:“就算知道了时间,御书房的守卫……”
“总会有办法的。”张妈收起舆图,小心地分成两半,分别放回两个银锁里,“这几日先别急,刘姑姑肯定还在盯着各处,你得先找个安全的去处落脚。总待在假山洞里不是办法。”
阿菀也明白这个道理。她现在是“被杖责后畏罪潜逃”的罪奴,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我能回自己的住处吗?”她问。她住的是宫女集体宿舍,在偏僻的西偏院,或许没人会注意。
张妈摇了摇头:“刘姑姑早就派人去搜过了,你的床铺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阿菀的心沉了下去:“那怎么办?”
“我倒是有个去处。”张妈想了想,“浣衣局最近缺人手,我可以跟管事姑姑说,你是我远房侄女,家里遭了灾,来宫里投奔我。浣衣局人多眼杂,反而不容易被注意,而且我能照看着你。”
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阿菀点点头:“全听张妈的安排。”
张妈又从食盒里拿出一套粗布衣裙和一个木牌:“这是浣衣局的衣服和出入牌,你换上。等会儿我先出去看看,没问题了就带你走。”
阿菀换上粗布衣裙,把银锁贴身藏好,又吃了个馒头,体力恢复了些。
张妈出去侦查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回来时脸色有些凝重:“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阿菀的心提了起来。
“刘姑姑的人撤了。”张妈低声道,“按说他们找不到人,应该会扩大搜查范围才对,可刚才我看到他们都往兰答应的偏殿方向去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阿菀皱起眉。这确实反常。难道兰大应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机会。”张妈当机立断,“我们现在就走,从御花园的侧门出去,直接去浣衣局。”
两人悄悄走出假山洞,借着树影的掩护,往侧门方向走。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偶尔能听到远处巡逻禁卫的脚步声。
快到侧门时,阿菀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张妈低声问。
阿菀侧耳听着,眉头紧锁:“你听。”
张妈仔细一听,只听到一阵模糊的说话声,像是从侧门旁边的柳树后传来的。
“……兰答应说了,一定要找到那个宫女的尸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个小太监的声音。
“可李总管不是说,那宫女已经被杖责至死,扔去乱葬岗了吗?怎么又要找?”另一个声音问。
“谁知道呢?”小太监的声音压低了些,“听说……那宫女手里有兰答应想要的东西。刘姑姑刚才急匆匆回去,就是兰答应发了火,说找不到东西,就要了我们的命……”
后面的话阿菀没听清,只觉得浑身冰冷。
兰答应在找她?而且知道她手里有东西?
她手里除了那两个银锁,什么都没有。难道兰答应知道舆图的事?
不可能。宸妃说过,这是她和母亲之间的秘密,连小莲都不知道具体内容。
那兰答应在找什么?
阿菀突然想起自己被拖走时,掉落在养心殿的一样东西——小莲送她的那个铜铃铛。当时她被两个小太监架着,铃铛从手腕上滑落,掉在了碎瓷片旁边。
难道兰答应要找的是那个铃铛?
一个普通的铜铃铛,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大动干戈的?
“走!”张妈拉了她一把,脸色凝重,“不能从侧门走了,绕路!”
两人立刻转身,想从另一条路离开。
可刚走没几步,柳树后的两个小太监突然走了出来,正好撞见她们。
“谁在那里?!”小太监厉声喝问,手里的灯笼猛地照了过来。
灯光落在阿菀脸上,其中一个小太监顿时瞪大了眼睛:“是她!那个打碎皇上御碗的宫女!”
另一个小太监立刻吹了声口哨,这是召集人手的信号。
“跑!”张妈低喝一声,拉着阿菀就往假山的方向跑。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两个小太监立刻追了上来,嘴里大喊着,“这里有发现!快来人啊!”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显然附近还藏着其他的人。
阿菀被张妈拉着,拼命往前跑。后背的伤口疼得她几乎要晕厥,脚下的石子硌得她脚掌生疼,但她不敢停。
她知道,一旦被抓住,不仅是她,张妈、宸妃,甚至远在宫外的娘,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跑到假山附近时,张妈突然停下脚步,用力把阿菀往前一推:“进山洞!从密道走!我引开他们!”
“张妈!”阿菀惊呼。
“别废话!”张妈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塞到她手里,“密道尽头是冷宫的水井,出去后往西跑,去找小莲!记住,一定要活下去,找到遗诏!”
说完,张妈转身,朝着与假山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这边!我在这里!”
追赶的脚步声立刻被她吸引了过去。
阿菀看着张妈远去的背影,眼眶瞬间红了。她握紧手里的剪刀,咬了咬牙,转身冲进了假山洞,用力关上了石门。
石门后果然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黑漆漆的,散发着泥土的腥味。
她刚钻进密道,就听到外面传来张妈的惨叫声,还有小太监们得意的呵斥声。
阿菀的心像被狠狠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不敢停留,摸着黑,在狭窄的密道里艰难地往前爬。
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张妈那双总是低着头的眼睛,看到她在浣衣局默默捶打衣物的背影,看到她刚才把剪刀塞给她时,眼底那抹决绝的光。
原来那些看似平凡的沉默里,藏着这么多的勇气和忠诚。
密道很长,爬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阿菀加快速度,爬了出去。
外面果然是一口水井,井边堆着些杂草,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了。
她推开井盖,爬了出去,发现自己正处在冷宫的一个角落。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几座破败的宫殿,墙壁上爬满了藤蔓,看起来荒凉而阴森。
按照张妈的嘱咐,她往西跑。
跑过几座宫殿,她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从一间宫殿的窗子里传出来。
那哭声……很像小莲。
阿菀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悄悄靠近那间宫殿,透过窗缝往里看。
月光下,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宫女正坐在地上哭泣,正是小莲!
阿菀心里一喜,刚想敲门,却猛地停住了手。
因为她看到,小莲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鹅黄色裙角的女子,正背对着她,手里把玩着一个东西,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那是……小莲送她的铜铃铛!
阿菀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小莲怎么会和兰答应在一起?
铃铛为什么会在兰答应手里?
张妈说小莲很安全,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让她浑身冰冷。
而就在这时,兰答应突然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了窗缝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阿菀姑娘。”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
阿菀握紧了手里的剪刀,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知道,自己又掉进了一个新的陷阱。
而这一次,她甚至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