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的风,带着官渡原野的血腥与燥热,刮在郭图的脸上,却让他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三九寒冬的冰窟。
一层细密的冷汗,早已湿透了贴身的内衬,黏腻地贴在背上,让他坐立难安。
马蹄声单调地回响在寂静的官道上,每一次“哒、哒”声,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口。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个女人,甄宓,临别时那抹温婉而又冰冷的微笑。
以及,那句足以诛心的魔鬼之语。
“若袁公,能将许子远先生的人头,作为信物,送来桃源镇……”
“二十万石,三十万石,我们便是砸锅卖铁,也会替袁公凑齐!”
疯子!
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
郭图的牙关都在打颤。
他从未见过如此行事的势力。不畏惧强权,不谄媚王道,反而用一种最直接、最恶毒的方式,将一把淬满了剧毒的刀子,硬生生塞进了他的手里。
然后,微笑着,看他如何选择。
是捅向自己的政敌许攸,还是捅向他自己?
原话禀报?
郭图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袁绍生性多疑,尤其是在这夺嫡之争愈演愈烈的当口。
他郭图,本就是大公子袁谭一派。而许攸,虽未明确站队,但素来与审配、逢纪等三公子袁尚一派不睦。
他若将这番话带回去,主公会怎么想?
他郭图,是不是早就看许攸不顺眼,想借这桃源镇之手,来一招借刀杀人?
这个黑锅,他背不起!
一旦背上,他郭图在主公心中的地位,将一落千丈!
可若是不说实话,编造一个理由……
郭图的眼神,在恐惧与挣扎中,渐渐变得阴狠起来。
对!
编!
必须编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一个不仅能让他自己全身而退,还能将许攸那个讨厌的家伙,彻底踩进泥潭里的谎言!
一个还能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桃源镇,彻底碾为齑粉的谎言!
危局之中,往往也藏着天大的机遇!
那个该死的镇长,不是想用阳谋害我吗?
那好!
我郭图,便用一条更毒的毒计,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世家手段!什么叫玩弄人心!
一个疯狂而恶毒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的脸上,恐惧与惊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兴奋。
他甚至开始催促身旁的骑士,加快了返回大营的速度。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自己的“表演”了。
……
袁绍的中军大帐,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粮草的缺口,像一个不断扩大的黑洞,吞噬着所有人的信心。
袁绍坐在帅案后,面沉如水,几日未曾修剪的胡须,让他那张原本英武非凡的脸,都显得有些憔悴与暴躁。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高声通报。
“启禀主公!郭长史,回来了!”
袁绍精神一振,帐内所有谋士将领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望向了帐门。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素以辩才着称的长史,是否真的能从那个神秘的桃源镇,带来一线生机。
帐帘掀开。
郭图踉跄着冲了进来。
他一改去时那副意气风发、傲慢自得的模样。
此刻的他,衣袍上满是尘土,发冠歪斜,脸上更是带着一种混杂着悲愤、屈辱与无尽怒火的表情。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行礼,便“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大帐中央!
“主公!”
郭图抬起头,竟是双目赤红,声音嘶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臣……臣无能!”
“臣……有负主公重托!”
“臣……为袁氏蒙羞!请主公,降罪!”
说罢,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番姿态,让帐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袁绍更是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郭图面前,一把将他扶起,急声问道:“公则!何至于此?!那桃源镇,可是……拒不献粮?”
“何止是拒不献粮!”
郭图仿佛被触及了痛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指着帐外,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
“那桃源镇主公,狂悖无礼,嚣张至极!”
“臣手持主公令箭,晓以大义,他非但不曾出城迎接,反而……”
郭图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极度屈辱的神色,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他竟称主公为……为……”
“为冢中枯骨!!”
轰!!!
“冢中枯骨”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大帐之内,轰然炸响!
整个大帐,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帅案后,袁绍那张原本就阴沉的脸,在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一股恐怖的怒气,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冢中枯骨”!
这四个字,是当年曹操评价他的话,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如今,一个他连听都未曾听过的,藏在深山里的泥腿子,竟也敢用这四个字,来羞辱他?!
“竖子!安敢如此!!”
袁绍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身旁的铜制火盆,炭火与热灰撒了一地。
他四世三公的威严,何曾受过这等来自蝼蚁的挑衅!
“还有更甚的!”郭图见袁绍已被彻底激怒,立刻趁热打铁,添上了最恶毒的一把火。
“臣入其镇中(他根本没进去),只见其城墙之坚,远胜邺城!其兵甲之精,远胜我河北锐士!其府库之丰,粮草堆积如山,牛羊遍地!”
“臣斗胆猜测,此等规模,绝非一个小小坞堡所能支撑!其背后,必有曹贼巨额资助!此镇,名为桃源,实为曹贼安插在我军腹地的一颗毒钉啊!”
这番话,更是歹毒至极!
直接将桃源镇,定性为了曹操的同党,将矛盾,从“借粮”的内部问题,上升到了“敌我”的外部冲突!
“而且……”
郭图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他看向帐内一个角落,那里,正坐着二公子袁熙。
“臣还在那镇中,见到了……见到了本该侍奉二公子的,甄家之女,甄宓!”
“她……她竟被那镇主强行掳掠,日夜囚于身边,以作玩物!臣见她时,她形容憔悴,以目示意,分明是盼着王师天降,救她脱离苦海啊!”
“混账!!”
不等袁绍发话,袁熙已经猛地拍案而起,一张俊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甄宓,是他早就看上的女人!是他内定的禁脔!
如今,竟被一个山野村夫捷足先登,肆意玩弄?!
这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
“父亲!请即刻发兵!儿臣愿为先锋,踏平那桃源镇,将那狂徒碎尸万段!救回甄氏!”袁熙对着袁绍,拱手请命。
私人恩怨,与家族荣誉,完美地捆绑在了一起。
郭图的计策,成了!
“好!好!好!”
袁绍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
他指着帐外,须发戟张,如同被激怒的雄狮。
“一个曹操,已让我焦头烂额!如今,连一个山野村夫,都敢骑在我的头上拉屎了!”
“传我将令!”
“踏平!!”
就在这命令即将下达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冷静地响了起来。
“主公,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谋士许攸,缓缓站起了身。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理智的审慎。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郭图,平静地问道:“郭长史,攸有一事不明。”
“既然那桃源镇主公如此狂悖,又与曹贼有勾结,他为何,还要放你安然归来?”
“以你所言,其兵精粮足,城池坚固,又有恃无恐。直接将你这百余人尽数坑杀,岂不是更能断了主公的念想?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你回来传递这番羞辱之言,主动激怒主公?”
这一问,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帐内狂热的气氛,为之一滞。
是啊!
这不合常理!
郭图的心,猛地一沉!
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许攸这个家伙,竟能在这种时候,还保持着如此可怕的冷静!
但他反应也是极快,不等袁绍细想,立刻扭过头,用一种看叛徒的眼神,死死盯住许攸,厉声反咬!
“许子远!你此言何意?!”
“难道,你是想说,我在欺瞒主公不成?!”
“还是说……”郭图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暗示与构陷的意味。
“你许子远,身为南阳人士,与那济阴郡的桃源镇,地缘相近。”
“如今,你竟在此刻,为那狂徒开脱,百般袒护……”
“莫非……莫非是你早已暗中收了那桃源镇的好处,与他们,互为表里?!”
“你!”许攸脸色大变,他没想到,郭图竟会如此无耻,当众泼出这等脏水!
袁绍本就因为粮草之事,以及审配抓了许攸家人的事,对许攸心存芥蒂。
此刻,他看着许攸那张与众不同的“冷静”的脸,再听到郭-图这番诛心之言,心中的疑虑,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是啊!
所有人都义愤填膺,为何你许攸,偏偏要唱反调?
你一个南阳人,为何要为一个济阴郡的坞堡说话?
“够了!”
袁绍猛地一拍帅案,对着许攸怒声呵斥道:“许子远!大敌当前,你不思如何破敌,却在此为敌人开脱,动摇我军军心!是何居心!”
“给我退下!!”
许攸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他看着袁绍那双充满了猜忌与厌恶的眼睛,又看了看郭图那张写满了阴谋得逞的笑意的脸。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疯狂地涌了上来。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不是他的问题不合逻辑。
而是,主公,已经不再相信他了。
在一个刚愎自用、听不进半句逆耳忠言的君主面前,任何理智与逻辑,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许攸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他没有再争辩一个字。
只是默默地,对着袁绍,深深一揖。
然后,缓缓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闭上了眼睛。
一颗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这袁氏天下……完了。
清除了最后的障碍,袁绍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
“来人!”他嘶声怒吼。
“传我将令!命大将颜良,分拨副将韩猛,率河北精锐五千!即刻出发!”
“目标,太行山,桃源镇!”
他顿了顿,眼中杀机毕露,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句郭图最想听到的话。
“告诉韩猛!”
“此战,不需俘虏,不需钱粮!”
“我只要,踏平!!”
“鸡犬不留!!!”
“喏!”
传令兵高声领命,飞奔出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