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并未冰封桃源村的热情。
恰恰相反,它成了最好的催化剂。
当外界的冰雪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死寂的白色坟场时,桃源村,这片被赵沐笙强行从乱世中撕扯出来的净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野蛮生长。
工地上,毕湛这位大汉匠神,彻底化身为了工头。他须发皆张,唾沫横飞,指挥着数百名村民,将一块块开采下来的巨石,按照赵沐笙绘制的图纸,垒砌成城墙的基座。
他一辈子都在跟小巧玲珑的皇家器物打交道,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亲手督造这等足以抵御千军万马的雄城!
那份发自灵魂深处的成就感,让他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高炉旁,新收的匠人学徒们,正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学习着如何控制风量,如何辨别铁水成色。
他们的眼中,没有旧时代匠人的麻木与苟且,只有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
而赵沐笙,这位桃源村唯一的“神”,却难得地清闲了下来。
他将专业的事,交给了专业的人。
毕湛负责工程,孙芷君总揽内政。
他这位村主,反倒成了最无所事事的一个。
午后,暖阳穿过窗棂,在铺着厚厚兽皮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壁炉里的焦炭,发出“噼啪”的轻响,将整个木屋烘烤得温暖如春。
赵沐笙靠在柔软的兽皮垫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那是从钱富献上的货物里翻出来的《论语》。
然而,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那“子曰诗云”之上。
他的肩膀上,正靠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阿萤睡着了。
她像一只找到了最舒适巢穴的猫,整个人都蜷缩在赵沐笙的身边,银色的长发如月光下的瀑布,铺满了他的大半个身子。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而绵长,那张总是带着一丝清冷的小脸,此刻满是安宁与恬静。
赵沐笙低头,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心中一片柔软。
这段时间,他忙于冶铁,忙于筑城,忙于规划桃源村的未来。
他带着这个村子,从无到有,从弱到强。
可他却发现,他怀里的这个少女,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原地。
她会用她的剑,为他斩尽一切来犯之敌。
她会用她的本能,为他驱赶一切潜在的威胁。
她会用她笨拙的方式,表达她全部的依赖。
但除此之外呢?
她的世界,依旧是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春夏秋冬。
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赵沐笙的心,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要给她的,不应该只是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巢穴,一碗能填饱肚子的肉汤。
他想给她的,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一个有色彩,有声音,有文字,有属于她自己思想的世界。
他轻轻地,将她的小脑袋挪开,枕在柔软的兽皮枕上。
然后,他从角落里,翻出了一个蒙着灰尘的沙盘。
这是他闲暇时,用来推演地形和建筑布局的工具。
他用木尺将沙面刮平,然后,拿起一根细木棍,沾了沾水。
他要教她识字。
这是他为她开启新世界的第一步。
……
“这是天。”
赵沐笙指着沙盘上那个结构简单的方块字,对刚刚睡醒,还揉着惺忪睡眼的阿萤说道。
阿萤迷迷糊糊地凑过来,看了一眼那个奇怪的符号,又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然后,她打了个哈欠,重新把脑袋靠回了赵沐笙的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她对这个,不感兴趣。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抱一会儿夫君。
赵沐笙哭笑不得。
“看这里,这个是地。”
他又写下一个字。
阿萤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一眼,又闭上了。
“这个是人……”
“呼……呼……”
回应他的,是少女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赵沐笙彻底没辙了。
他看着怀里这个睡得香甜,对知识没有半分敬畏之心的“问题学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挫败。
他可以改造高炉,可以设计雄城,可以凭空创造一个文明的雏形。
但他却教不会一个少女,认识最简单的三个字。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适时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叮!教学任务“文化启蒙”遭遇严重阻碍!“阿萤”对抽象符号认知存在本能抗拒,学习效率-99%!】
【建议宿主,放弃填鸭式教学,采用场景化、关联性引导模式。】
赵沐笙的眉毛一挑。
场景化?关联性?
他看着怀里睡得像只小猪的阿萤,又看了看沙盘上那几个孤零零的字。
脑中,一道光芒闪过。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没有再叫醒她,而是任由她睡着。
他起身,拿起一把新得的,由毕湛亲手打造的刻刀,走到了厨房。
半个时辰后。
当阿萤被一阵浓郁的肉香唤醒时,她发现,今天的饭碗,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拿起那个属于自己的,最大的那个陶碗。
在碗底,她看到了一圈奇怪的刻画痕迹。
那痕迹,组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符号。
“饭。”
赵沐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指着那个符号,又指了指碗里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肉粥。
“这个字,读‘饭’。”
阿萤看着那个符号,又低头闻了闻碗里的香气。
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吃完饭,阿萤习惯性地,要去擦拭她那柄从不离身的雪花钢长剑。
当她握住剑柄时,又愣住了。
在冰冷的剑格上,她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被精心雕刻上去的符号。
只是,换了个形状。
“剑。”
赵沐笙拿起自己的那柄环首刀,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这个字,读‘剑’。”
阿萤抚摸着那个冰冷的符号,又感受了一下手中长剑那熟悉的重量与锋锐。
她的眼中,第一次,对这种奇怪的符号,产生了一丝好奇。
入夜。
两人躺在温暖的床上。
阿萤像往常一样,紧紧地贴着赵沐笙,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赵沐笙胸口的衣襟。
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丝异样的凸起。
那是一种,用丝线缝制出的,粗糙的触感。
她好奇地,借着壁炉跳动的火光,低头看去。
在赵沐笙的胸口位置,她看到了两个歪歪扭扭,针脚粗劣,但却能勉强辨认出形状的……字。
“夫……君?”
她不认识。
但她却鬼使神差地,将这两个字的读音,轻声念了出来。
因为,今天下午,赵沐笙在教她认识“人”这个字的时候,就曾指着自己,无比郑重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我是你的,夫君。
赵沐笙感受着少女那带着一丝颤抖的指尖,在自己胸口那两个字上反复摩挲,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他握住她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对。”
“这两个字,读‘夫君’。”
“它,是我的名字。”
阿萤的身体,轻轻一颤。
她看着那两个字,又看了看赵沐笙近在咫尺的,带着温柔笑意的脸。
她的心,没来由地,跳得很快。
她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上那两个用粗糙针线绣出的字。
仿佛,那不是两个字。
而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烙印。
她看了许久,许久。
久到赵沐笙都以为她又要睡着了。
她却忽然抬起头,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
她指了指那两个字,又指了指自己。
那意思,不言而喻。
她也想学。
她想学写,这两个字。
赵沐笙的心,彻底化了。
他翻身下床,将那个沙盘,重新端了过来,放在床边。
窗外,风雪呼啸,如同鬼魅在嘶吼。
窗内,木屋温暖,壁炉里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交融在一起。
赵沐笙从背后,环抱住阿萤。
他握着她冰凉却柔软的小手,将那根细木棍,塞进她的掌心。
“看好了。”
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让她敏感的耳垂,瞬间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绯色。
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
在平整的沙面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横,撇,捺……”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最温柔的咒语。
“这是,‘夫’。”
他又握着她的手,继续写下第二个字。
“横折,横,撇,捺……”
“这是,‘君’。”
阿萤的身体,有些僵硬。
她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那强健有力的心跳。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让她无比安心的,混杂着阳光与青草的味道。
她甚至,能感觉到,当两个字写完时,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的力道。
沙盘上。
“夫君”两个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虽然歪歪扭扭,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魔力。
阿萤看着那两个字,久久没有说话。
赵沐笙以为她又走神了,刚想开口。
却看到阿萤,挣脱了他的手。
她拿起那根木棍,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无比认真地,在那两个字的旁边,也开始画了起来。
她画得很慢,很笨拙。
时而皱眉,时而停顿。
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专注。
那份专注,比她练剑时,更甚。
终于,她画完了。
沙盘上,出现了两个新的,更加歪歪扭扭的符号。
她抬起头,用一种期待的,又带着一丝不安的眼神,看着赵沐笙。
赵沐笙看着沙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