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的西南角,有一片新立起来的禁区。
这里被一圈两丈高的木墙单独圈起,墙头之上,日夜都有村里最老练的猎户持弓巡视。
任何村民,未经许可,不得靠近五十步之内。
违者,杖三十,三日无食。
这里,便是桃源村最新的,也是最高机密的工坊——水泥工坊。
夜,深了。
连营地里最不安分的野狗,都蜷缩在窝棚的角落里,停止了吠叫。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贴着木墙的阴影,缓缓移动。
他叫张三,一个在流民营里毫不起眼的名字。
他的动作,轻盈得不像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了数月的灾民。
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地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幽光,冷静地观察着墙头上巡逻兵的每一个动作。
一炷香。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一动不动,将巡逻队的换防规律、视野盲区,以及每一个哨兵习惯性打哈欠的间隙,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专业。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终于,当一名哨兵转身,与同伴交谈的瞬间,他动了。
黑影如同一只壁虎,四肢发力,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粗糙的木墙。
他的手指,像铁钩一样,扣住木头缝隙,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翻身,落地。
如同一片羽毛,悄然无声。
张三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冷笑。
神仙的村落?
固若金汤的堡垒?
在他这种曾于万军丛中取过上将首级的太平道“地字”级锐士眼中,依旧破绽百出。
工坊内,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石灰、黏土与某种矿石混合烧制后的,奇特的燥热气味。
几个巨大的,如同怪兽般矗立的土窑,还在散发着滚滚热浪。
张三没有理会这些。
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猎犬,迅速扫过整个工坊。
他的任务很明确。
渠帅怀疑,桃源村能以区区百人,击溃数千大军,所依仗的,并非只有那恐怖的弩机。
他们那坚固得不可思议的城墙,本身就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妖术”。
找到它。
带回它。
这,就是他潜伏于此的,唯一目的。
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工坊角落里,一张凌乱的木桌上。
桌上,散落着几张粗糙的草纸。
纸上,用木炭笔,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和鬼画符。
张三的心,猛地一跳。
他走上前,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仔细看去。
“石灰石……三份……”
“黏土……一份……”
“铁粉……少许……”
“加水……研磨……高温……煅烧……”
虽然字迹潦草,还有许多涂改的痕迹,但那几个关键的词语,如同惊雷,狠狠劈在他的脑海里!
就是它!
绝对就是它!
这就是那“妖术”的配方!
张三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狂喜的神色。
他甚至能想象到,当自己将这张配方带回,渠帅那赞许的目光。
他甚至能看到,当太平道掌握了这种“妖术”,筑起一座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席卷天下时的,壮丽景象!
他将是,太平盛世的,第一功臣!
张三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草纸。
他准备将它,藏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
就在这时。
一股寒意。
一股毫无征兆,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极致的寒意,从他的背后,悄然升起。
张三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常年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野兽般的直觉,在疯狂地,向他发出警报!
背后!
有东西!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身体的本能已经驱使他,向着一侧,猛地翻滚出去!
快!
他的动作,已经快到了人类的极限!
然而。
有东西,比他更快。
一道白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从他身后的黑暗中,分离出来。
那影子,没有重量,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引起一丝空气的流动。
它就那样,出现了。
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
张三只觉得眼前一花。
他那引以为傲的翻滚,在他自己看来,快如闪电。
但在那道白色的影子面前,却慢得,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儿。
嗤。
一声轻微得,如同布帛撕裂的声响。
张三翻滚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保持着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一柄冰冷的,闪烁着雪花般纹理的剑锋,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贴在了他的脖颈大动脉上。
剑锋,没有入肉。
但那股,仿佛能透过皮肤,直接冻结血液的森然剑气,却让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他甚至,不敢呼吸。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只要自己的喉结,稍微滚动一下。
那柄剑,就会毫不犹豫地,切断他的一切。
怎么……可能……
张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没有感觉到任何杀气。
这个人,就像一个真正的,从九幽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
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啪嗒。”
声音,在死寂的工坊里,显得格外刺耳。
也打破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个清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在他的身后,轻轻响起。
“你,在偷夫君的东西。”
声音不大。
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张三的心脏上。
夫君?
他猛地意识到,身后这个恐怖的存在,是个女人!
月光,从窗外,斜斜地照了进来。
照亮了,他身前的那片地面。
地面上,映出了一道纤细的,窈窕的,白色的倒影。
以及,一头如月光般流淌的,银白色的长发。
是她!
那个传说中,神仙村主的女人!
那个在战场上,一剑枭首了刘辟将军的,白发妖女!
张三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猎人。
而是,猎物。
一只,早已被盯上,却不自知的,愚蠢的猎物。
“呜——”
一声短促的,如同鹰隼夜啼般的呼啸,从阿萤的口中发出。
这是赵沐笙教她的,最高级别的警报信号。
几乎是在啸声响起的瞬间。
“当!当!当!”
村口了望塔上,急促的警钟,被疯狂敲响!
整个沉睡中的桃源村,如同被捅了蜂窝的马蜂,瞬间,炸了!
“敌袭!”
“西南角!水泥工坊!”
“巡逻一队!二队!立刻封锁所有出口!”
“所有民兵!上墙!准备战斗!”
无数的火把,在村庄的各个角落,同时亮起,迅速汇聚成一条条火龙,向着水泥工坊的方向,疯狂涌来。
张三听着外面那迅捷而有序的动静,脸上,最后的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完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一股狠厉之色,从他眼底闪过。
任务失败,唯有,以死明志!
绝不能,落在他们的手里!
他准备,咬碎藏在牙齿里的毒囊。
然而。
“锵。”
一声轻响。
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被收回了剑鞘。
紧接着。
一只看似纤细,却蕴含着恐怖力道的手,闪电般地,捏住了他的下巴。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张三的下颚,被硬生生地,捏碎了。
剧痛,让他浑身剧颤,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他那藏着毒囊的牙齿,也被这股巨力,直接崩碎。
阿萤做完这一切,就像是扔掉一个垃圾一样,将瘫软如泥的张三,扔在了地上。
她弯下腰,捡起了那张掉落在地的,写着水泥配方的草纸。
她看不懂上面的字。
但她知道,这是夫君的东西。
是比她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将草纸上的灰尘,吹了吹,然后,珍而重之地,叠好,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用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琉璃般的眸子,看着地上那个,如同死狗一样的男人。
眼神,冰冷。
“砰!”
工坊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赵沐笙带着孙芷君和一队手持火把的巡逻兵,冲了进来。
当他看到地上那个下巴被捏碎,满口是血的黑衣人,以及安然无恙地,站在一旁的阿萤时,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了回去。
“阿萤!”
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阿萤的手,将她从头到脚,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你没事吧?”
阿萤摇了摇头。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草纸,递给赵沐笙。
“夫君。”
“你的。”
赵沐笙接过那张熟悉的草纸,看着上面自己随手写下的,那堪称这个时代最顶级机密的配方。
他的手,微微一抖。
一股冰冷的,刺骨的寒意,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冷汗,唰的一下,就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猛地回头,看向地上那个,被巡逻兵死死按住的探子。
他不敢想象。
如果今晚,没有阿萤。
如果今晚,阿萤没有恰好,察觉到这个人的异样。
如果今晚,这张草纸,真的,被他带了出去……
那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桃源村最大的依仗,不是八牛弩,不是三弓床弩。
而是他脑子里,那领先了这个时代近两千年的,知识与技术!
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他,竟然,因为这段时间的顺风顺水,因为学堂建立后的志得意满,犯下了如此低级,却又如此致命的错误!
他竟然,将这种等级的机密,随手写在草纸上,并且,随意地,丢在了工坊的桌子上!
这不是自信。
这是愚蠢!
是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傲慢与愚蠢!
赵沐笙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
他看着那个被按在地上的探子,声音,平静得可怕。
“搜。”
“是!”
巡逻兵毫不客气地,将探子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搜了出来。
几块干硬的黑面包。
一个水囊。
一把锋利的匕首。
以及,一块从他内衣夹层里,搜出来的,残破的,黄色的布条。
布条上,用血,写着四个字。
“苍天已死”。
黄巾!
果然是黄巾余孽!
赵沐笙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走到探子面前,蹲下身,平静地,与那双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眼睛,对视。
“告诉我,你的上线是谁,你们潜伏进来了多少人,你们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拉家常。
“说了,我给你一个,痛快。”
探子“嗬嗬”地笑着,嘴里喷出血沫,眼神,充满了蔑视。
赵沐笙点了点头。
“很好。”
他站起身,对着身后的巡逻队长,淡淡地说道:
“把他带下去。”
“交给孙芷君。”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撬开他的嘴。”
“天亮之前,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
孙芷君的身体,微微一颤。
她看着赵沐-笙那张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的侧脸,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寒意。
她知道,村主,是真的,动怒了。
而一个动了怒的神仙,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她连想,都不敢想。
“是!”
她躬身领命,眼神,也随之,变得冰冷而坚决。
当所有人都退下。
工坊里,只剩下赵沐笙和阿萤。
赵沐笙看着手中的草纸,久久无言。
许久。
他才伸出手,将阿萤,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阿萤能清晰地感觉到,夫君的心跳,很快。
她有些不解,但还是伸出手,学着他平日里安抚自己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夫君。”
“别怕。”
赵沐笙将脸,深深地,埋在阿萤那带着淡淡清香的银发里。
他不是怕。
他是,后怕。
“阿萤。”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谢谢你。”
“今天,你又救了我们这个家一次。”
从今天起。
桃源村,需要建立一个新的部门了。
一个,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
一个,专门负责,清除内部所有威胁的部门。
它的名字,赵沐笙都想好了。
就叫。
“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