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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前的低气压沉沉压着病房。霍父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像一尊被岁月和毒素侵蚀的残破雕像,曾经叱咤风云的锐气荡然无存,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生命尚未彻底抛弃他。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败的甜腥。

宋绾卿就是在这片窒息的寂静里推门进来的。她一身素雅的月白旗袍,温婉得如同仕女图里走出来的美人,手里却端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一支装满了浑浊液体的注射器,针尖寒芒刺眼。

“沉舟,”她声音放得极柔,目光却越过霍沉舟,钉子一样扎在病床上,“医生新配的护心药,得按时打。”她走近床边,动作轻柔地掀开被角,露出霍父枯瘦的手腕,青色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如同扭曲的河流。

苏念辞端着水杯站在窗边,指节捏得发白。宋绾卿刚才那一眼,不是看病人,倒像是屠夫在审视待宰的牲畜,带着一种冰冷而隐秘的评估。那支注射器里的药液浑浊得可疑,绝不是医院里常用的澄澈药液。直觉在她脑中尖叫。

霍沉舟立在床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父亲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他看着宋绾卿熟练地撕开酒精棉片,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那根棉签擦过父亲脆弱的手腕皮肤时,霍沉舟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下颌线锋利得能割破空气。他几乎要冲上去夺下那支注射器,将里面未知的毒液狠狠摔碎在宋绾卿那张虚伪的脸上。

“慢着。”苏念辞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突兀地刺破了病房里粘稠的伪饰。她放下水杯,几步走到床边,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支注射器。“宋姨,”她甚至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带着点晚辈依赖的浅笑,“这药……颜色看着不太对?我记得昨天张医生用的护心针是透明的。”

宋绾卿擦拭的动作顿了一瞬,快到几乎无法捕捉。再抬眼时,她脸上已覆上恰到好处的忧虑和一丝被质疑的委屈。“念辞啊,”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你父亲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复杂,这是专家组刚调整的方子,加了点强心成分,看着是浑浊些。”她捏着注射器的手指微微收紧,针尖离霍父的皮肤更近了半寸,“救命的时候,哪还顾得上好看?”

霍沉舟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岩浆几乎要喷薄而出。他看见父亲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被困在噩梦深处的挣扎。那只枯槁的手,指尖也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这是父亲昏迷以来从未有过的微弱反应!是痛苦?是感知到了致命的威胁?他只觉得一股暴戾的血气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狂跳,每一个细胞都在嘶吼着“阻止她”!

他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在宋绾卿面前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带着要将她碾碎的冰冷气息。他的手已经抬起,目标明确——那支握在宋绾卿手中、悬在父亲生命线上方的毒针!

“沉舟!”苏念辞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冰凉的手指,在宋绾卿视线死角,死死扣住了霍沉舟几乎要挥出的手腕。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紧绷的肌肉里,传递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警告。

霍沉舟的动作骤然僵住。他侧过头,撞进苏念辞的眼睛里。那双清冽的眸子,此刻像结了冰的深潭,底下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她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眼神无声地传递着:不是现在!打草惊蛇,前功尽弃!

宋绾卿似乎毫无所觉,针尖已经抵住了霍父的皮肤,只需轻轻一推——

“宋姨,”苏念辞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柔,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恳求,“我有点害怕……这药看着真吓人。要不……您先放一放?等沉舟再问问张医生确认一下?就一会儿?”她微微咬着下唇,眼神里流露出少女般的不安,成功地将宋绾卿的注意力从霍沉舟那几乎失控的爆发边缘引开。

宋绾卿的动作终于彻底停下。她抬起头,目光在霍沉舟铁青的脸和苏念辞写满“担忧”的脸上来回扫视,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宽容和不易察觉的嘲讽。“好孩子,胆子这么小可不行。”她慢条斯理地将注射器放回托盘,仿佛刚才致命的威胁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那就等等吧,不过药效耽误了,你父亲要是有什么不好……”她没说完,留下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尾音,转身袅袅婷婷地离开了病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渐行渐远,如同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门关上的瞬间,霍沉舟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他一把抓起托盘里那支差点夺走父亲性命的注射器,力道之大,坚硬的塑料针筒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狰狞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他死死盯着那浑浊的液体,眼神里翻涌着毁天灭地的风暴。

“她怎么敢……”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腥味,“当着我……当着我……”

苏念辞没有立刻回答。她快步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却无比迅速地检查霍父刚才被针尖抵住的手腕皮肤,确认没有刺破。然后,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输液架上悬挂的药袋和连接病人身体的软管接口。就在接口下方,一小段透明的输液管壁上,残留着一滴极其微小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浑浊液体痕迹——那是宋绾卿在连接注射器时,动作再快也无法完全避免的细微泄露!

“她当然敢,”苏念辞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她迅速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医用采样瓶和一根无菌棉签,动作精准地将那滴残留的药液小心翼翼地刮取下来,密封好,“因为她有恃无恐。她算准了我们现在没有确凿证据,算准了你投鼠忌器!”

霍沉舟看着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动作,看着她手中那装着致命毒液证据的采样瓶,胸腔里那只名为理智的野兽在疯狂咆哮,又被名为责任的锁链死死拖拽。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砰”的一声闷响,指骨瞬间渗出血丝,在雪白的墙面上留下刺目的红点。

“证据?”他猛地回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念辞手中的瓶子,那眼神像是要将它连同宋绾卿一起焚烧殆尽,“这难道不是证据?!我这就把它塞进她嘴里,让她自己尝尝这‘护心药’是什么滋味!”他作势就要冲出去。

“霍沉舟!”苏念辞厉声喝止,一步挡在他面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拦住这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她仰头直视着他燃烧着痛苦和狂怒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残酷地砸下:“这只能证明她带了不明药物进病房,接触了输液管!她有一百种借口可以搪塞!‘不小心沾到的’、‘护士配错了药’……甚至反咬一口,说我们栽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人心的痛楚,“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现在撕破脸,你父亲怎么办?谁来守着他?下一次,她会用更隐蔽、更致命的方式!我们连这点残存的‘证据’都抓不到!”

“那你要我怎么办?!”霍沉舟低吼出来,声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沙哑,像受伤野兽的悲鸣。他指着床上形销骨立的父亲,手指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看着他被那个毒妇……一点点毒死?!看着她就这么……在我们眼皮底下……杀人?!”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绝望。滚烫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冲出他猩红的眼眶,沿着他刚硬的面部线条狠狠砸落,洇湿了雪白的衣襟,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那滴泪,灼痛了苏念辞的眼睛。她从未见过霍沉舟如此脆弱又如此暴烈的模样。心口像是被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窒息。她伸出手,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带着同样决绝的力量,紧紧握住他那只还在流血、紧握着注射器的手。冰冷的塑料针筒硌在两人掌心的血肉之间。

“忍!”苏念辞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玉石俱焚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下来的,“霍沉舟,你给我听好了!我们现在要忍,不是为了放过她,是为了让她死得更透!让她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手背的皮肉里,传递着刻骨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她换药,我们就让她换!她下毒,我们就让她下!但每一次,我们都要像今天这样,拿到一点东西!这点滴的‘毒’,就是将来钉死她的棺材钉!”

她猛地举起手中那个小小的采样瓶,对着病房惨白的灯光,里面浑浊的液体如同恶魔的眼泪。“这一瓶,不够!我们要十瓶!一百瓶!我们要她每一次动手的铁证!我们要她亲口承认的录音!我们要所有能把她彻底碾碎、送进地狱的东西!”她的眼睛里燃烧着幽冷的火焰,那是一种被仇恨淬炼过的、近乎非人的冷静,“等到那一天,等到我们布下天罗地网,等到她再也无处可逃……我要亲手,”她凑近霍沉舟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吐出淬毒的誓言,“把这注射器里所有的‘药’,一滴不剩地……灌进她喉咙里!”

霍沉舟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但那不是平静,而是风暴被强行压入深海的死寂。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那支象征死亡和复仇的注射器,看着苏念辞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同归于尽的决绝。他眼里的泪痕未干,血丝密布,可那深处翻腾的赤红岩浆,却一点点凝结成万年不化的玄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抚过苏念辞冰冷的脸颊。指尖沾染着她皮肤上细微的寒意和他自己未干的血迹。然后,他猛地收紧了握住注射器和她的手,力量之大,让苏念辞痛得微微蹙眉,却一声不吭。

“好。”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冷酷,“让她换。”他侧过头,目光越过苏念辞的肩膀,死死锁住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父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地狱里凿出来的,“让她继续得意。让她以为她赢了。”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出一个毫无温度、令人骨髓发寒的弧度,那笑容里淬满了刻骨的毒液和无边的黑暗。“她加诸我父亲身上的每一分痛苦,”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触碰到苏念辞的额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冰凉的皮肤上,话语却比毒蛇的芯子更冷,“我都会记住。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握着注射器的手背,因为用力,指骨发出轻微的咔吧声,血珠顺着塑料管壁蜿蜒而下,与那浑浊的药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残酷的图腾。

“——让她用命,百倍偿还。”

窗外,酝酿已久的惊雷终于撕裂了厚重的云层,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那支染血的注射器。惨白的电光掠过病房,瞬间照亮了窗外的雨幕。就在对面住院楼一片漆黑的楼道阴影里,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伫立,冰冷的目光穿透雨帘和玻璃,如同盘旋的毒蛇,精准地落在这间弥漫着仇恨与死寂的病房上。

病房内,惨白的顶灯在霍沉舟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缓缓松开紧握注射器的手,那染血的毒物被轻巧地放回托盘,像一个被暂时搁置的诅咒。他俯身,用干净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拂开父亲额前一缕枯槁的白发,动作轻柔得近乎悲怆。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离开皮肤的刹那,他枯瘦的手腕猛地一沉,像一块失去牵引的朽木,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属床栏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哐当”一声。那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无限放大,如同丧钟的预鸣。

霍沉舟的身体骤然僵直,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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