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宫宴上的暗潮汹涌,如同殿外凛冽的寒风,无孔不入,吹得永宁心底一片冰凉。
皇帝那句意味深长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和关于金线来源的冰冷信息,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霍凛已被牢牢捆绑在一条船上,四面环敌,稍有不慎便是覆顶之灾。
宴席虽暂告一段落,但酒宴并未真正结束。
按照惯例,帝后稍事休息后,还会重返宴席,接受众臣工命妇的轮番敬酒,以示恩宠与君臣同乐。
这也是各方势力进一步展示存在、试探交锋的关键时刻。
果然,稍作歇息后,帝后重返宝座。
乐声再起,气氛看似更加热络放松,实则暗藏机锋的敬酒环节开始了。
先是宗室亲王、藩王使节,再是内阁重臣、各部尚书。
依着品级辈分,一波波上前,说着吉祥话,饮尽杯中酒。皇帝大多浅尝辄止,笑容温和,应对得体。
轮到李甫时,他自是又是一番慷慨陈词,盛赞皇帝英明,国泰民安,最后话锋一转,笑道:“今日见镇北侯与公主殿下琴瑟和鸣,更是我朝一大佳话。臣敬陛下慧眼如炬,成就如此良缘,亦敬侯爷与公主,愿二位永结同心,早添贵子,为我朝再立新功。”这话听着漂亮,却刻意将霍凛的军功与“早添贵子”联系起来,隐隐有施压之意。
霍凛面无表情,举杯一饮而尽。
永宁亦只能跟着浅抿一口,心中却警铃微作。
李甫敬完,退回席中,与身旁之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紧接着,一位与李甫交好、掌管宗人府的郡王起身敬酒。
之后,又有一位御史台的官员,敬酒的顺序似乎微妙地被引导着,渐渐聚焦到了与李甫关系密切的几人身上。
终于,一位身着三品文官服饰、面色红润、带着几分酒意的官员摇摇晃晃起身,端着酒杯,径直朝着永宁和霍凛的席位走来。
永宁认得此人,是礼部的一位侍郎,姓孙,以攀附李甫、善于钻营闻名。
孙侍郎走到近前,先是向御座方向遥遥一拜,然后便对着霍凛和永宁,脸上堆满夸张的笑容,舌头似乎都有些打结:“下官……下官敬侯爷,敬公主殿下。侯爷战功赫赫,公主贤良淑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下官、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定要、定要敬二位三杯。”
他声音洪亮,引得周围不少目光都投了过来。
霍凛眉头微蹙,显然不喜此人作态,只冷淡道:“孙大人客气了。”并无举杯之意。
那孙侍郎却不肯罢休,竟自顾自地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瞪着醉眼,看向永宁面前那只几乎未动的酒杯,大声道:“公主殿下,您…您这可不够意思了。下官都干了,您怎能不喝,莫非是瞧不起下官。”
这话已是极其无礼,公然逼酒,还是对着一位公主、侯夫人。
殿内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人都带着看热闹的神情望过来。
李甫那边几人,眼中则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
永宁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得体微笑:“孙大人言重了。本宫近日身体不适,御医嘱咐不宜饮酒,还望大人见谅。”
“诶!”孙侍郎大手一挥,醉醺醺地道,“今日佳节,陛下都在此与民同乐,区区杯酒,怎能推辞。御医的话那也得看时候嘛。公主若是不饮,便是…便是不给下官面子,不给、不给咱们这些仰慕侯爷的同僚面子。”
他竟开始胡搅蛮缠,拉上“同僚”做大旗。
霍凛脸色一沉,眼中已有寒光闪过,正要开口呵斥,永宁却轻轻在桌下碰了碰他的手,示意她来应对。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孙侍郎,声音清晰柔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孙大人,本宫说了,身体不适,不宜饮酒。莫非孙大人觉得,陛下的安康重要,本宫的身子便可随意糟蹋,还是说,孙大人觉得,您的‘面子’,比御医的叮嘱、比本宫的健康更为要紧呢?”
孙侍郎酒意顿时醒了一半,脸色微变,连忙道:“下官、下官绝非此意,公主误会了……”
“哦,不是此意?”永宁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孙大人方才步步紧逼,又是何意,莫非是有人授意孙大人,特意来考校本宫的酒量,或是想看看本宫是否会因一杯酒而失仪于御前?”
孙侍郎吓得冷汗都出来了,酒彻底醒了,慌忙摆手:“没有,绝无此事。下官只是、只是饮酒过量,胡言乱语。请公主殿下恕罪,恕罪!”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用眼角瞟向李甫的方向。
李甫脸色阴沉,却不好出面。
永宁见好就收,语气缓和下来,却依旧带着敲打的意味:“原来如此。既是醉酒失态,本宫便不计较了。只是孙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宫宴之上,还需谨言慎行,莫要失了体统,堕了朝廷颜面才是。”
“是是是,公主教训的是!下官知罪,知罪。”孙侍郎如蒙大赦,连连鞠躬,灰溜溜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逼酒风波,被永宁连消带打,轻松化解。
她不仅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更反将一军,敲打了对方。
殿内众人看向永宁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真正的惊讶与审视。
这位平日里看似柔弱安静的公主,竟有如此急智与口才,难怪能得陛下那句“夫妻同心”的评价。
霍凛侧目看着她从容落座的身影,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光芒。
皇帝坐在御座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举杯道:“不过是个小插曲,众卿不必在意。孙爱卿既已知错,便罢了。来,众卿满饮此杯!”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但经此一事,再无人敢轻易来寻永宁的晦气。
然而,永宁却并未感到轻松。
她知道,孙侍郎不过是个马前卒,真正的较量,远未结束。李甫一党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之时,李贵妃忽然笑吟吟地起身,端着一杯酒,袅袅婷婷地走到御座前,娇声道:“陛下,臣妾见今日盛宴,君臣尽欢,心中甚喜。臣妾也想敬陛下一杯,祝陛下万寿无疆,国运昌隆。”
皇帝笑着饮了。
李贵妃却又斟满一杯,目光转向永宁和霍凛的方向,笑容愈发甜美:“这第二杯,臣妾想敬镇北侯与公主妹妹。方才见妹妹应对得体,言辞机敏,真是让我这做姐姐的既欣慰又惭愧。往日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妹妹海涵。愿妹妹与侯爷永结同心,日后常来宫中走动,咱们姐妹也好多说说话。”
她这话听着是道歉与亲近,实则绵里藏针。
而且,她亲自敬酒,以贵妃之尊,永宁若再不喝,便是真正的失礼和大不敬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永宁心中冷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李贵妃亲自出手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站起身,端起了酒杯。
这一次,她没有推辞,而是迎着李贵妃“亲切”的目光,莞尔一笑,笑容纯净无瑕:“贵妃娘娘言重了。娘娘母仪天下,对永宁多有照拂,永宁感激不尽,岂敢有怨,只是永宁确实身子未愈,御医严嘱忌口,烈酒是万万不敢沾的。”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向席间,声音清脆:“不过,娘娘亲自敬酒,此乃殊荣,永宁岂能不识抬举,这样吧——”
她忽然对侍立一旁的宫女道:“去换一壶温热的醇香米酒来,再取两个大盏来。”
宫女依言而去。
众人都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很快,米酒和大盏取来。
永宁亲自执壶,将两个大盏斟得八分满。那米酒度数极低,温热后香气扑鼻。
她双手捧起其中一盏,走到李贵妃面前,盈盈一拜,语气真诚无比:“娘娘,烈酒伤身,您凤体尊贵,亦不宜多饮。此乃江南进贡的醇香米酒,性温滋补,最是养人。今日,便让永宁以这盏米酒,代娘娘手中烈酒,敬娘娘一杯。既全了娘娘爱惜之心,也全了永宁的敬意与孝心。愿娘娘芳华永驻,福寿安康。”
说完,她仰头,将那一大盏温热的米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姿态干脆利落,尽显豪爽与诚意。
殿内瞬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永宁这番操作惊呆了。
李贵妃端着那杯烈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脸上的笑容彻底僵硬了。
她本想逼永宁喝酒,或是让她落个不敬之名,却万万没想到被对方用这种方式轻松化解,反而将自己架在了火上。
皇帝见状,朗声大笑起来,“好,好一个以茶代酒。永宁果然心思灵巧,孝心可嘉,贵妃,你便依了她吧,饮了这杯米酒,也是一样的。”
皇帝发了话,李贵妃只得强笑着,勉强饮下了杯中那杯已然冰冷的烈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喉咙直灌而下,憋屈得几乎内伤。
永宁从容退回座位,面色因饮酒而泛起淡淡红晕,更添几分娇艳。
她悄悄舒了口气,后背亦是一层薄汗。
霍凛看着她,目光深邃复杂。他忽然将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清水,轻轻推到了她的手边。
一个微小得几乎无人察觉的动作。
永宁的心,却猛地一跳。
敬酒风波,再次以她的巧妙应对告终。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宴席之上的暗潮,远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