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雷霆震怒,血洗门户,如同一场凛冽的寒风,瞬间涤荡了镇北侯府内积年的沉疴与暧昧。
府中上下,从管事到杂役,无不对永宁公主生出了真正的敬畏之心,再不敢因她年轻或不得宠而有丝毫怠慢。
永宁也借此契机,在霍忠的辅佐下,开始真正接手管理府中庶务,虽琐碎繁忙,却也有条不紊,渐渐摸清了门道,府中风气为之一新。
然而,府外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却并未因她在府内立威而彻底平息,只是变换了花样。
先前是诋毁她品行不端、干涉外务,如今却又开始流传她“手段凌厉”、“心机深沉”,借侯爷之手铲除异己,稳固地位云云。
永宁听闻,只觉可笑又可悲,索性充耳不闻,只专注于眼前之事。
这日,京中颇具清名的“松雪诗社”递来帖子,邀请镇北侯夫人赴一场冬日赏雪诗会。
这诗社成员多是些不慕权势、寄情山水的文人墨客,亦有些颇具才名的寒门学子,在京中风评甚佳,与各方势力牵扯不深。
永宁本欲推辞,她如今对这类聚会已是心生倦怠。但转念一想,总是困守府中,难免耳目闭塞,出去走走,听听这些清流文士的言论,或许能对朝野舆情、民间疾苦有更真切的了解,而非总是透过权力斗争的棱镜去看待一切。
她征询了霍凛的意见。
霍凛只淡淡瞥了帖子一眼,道:“夫人自行斟酌即可。”语气虽依旧平淡,却已不再是全然的不闻不问,隐隐有了几分将她视为可自行决断事务的“合伙人”的意味。
永宁最终决定前往。她依旧低调行事,轻车简从。
诗会设在城西一处景致清幽的别业,梅雪相映,确实雅致。
与会者果然多是些布衣文士或品级不高的闲散官员,见永宁到来,虽恭敬行礼,却并无多少谄媚之态,态度大多从容平和,这让永宁稍稍放松了些。
诗会流程无非是赏景、品茗、即兴赋诗。永宁静坐一旁,并不多言,只默默听着众人吟咏。
这些诗词或咏雪梅之高洁,或叹时光之流逝,或抒个人之襟怀,虽不乏精巧之作,但大多未能跳出风花雪月的窠臼。
然而,轮到一位身着半旧青衫、面容清癯、目光明亮的年轻书生时,情况却有所不同。那书生并未急于吟诵,而是沉思片刻,方才缓声吟道:
“彤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诗风沉郁顿挫,气势磅礴,竟是一首极为出色的边塞诗,诗中描绘的战场肃杀、将士悲壮,极具画面感和感染力,与先前那些柔靡之作截然不同。
众人皆是一静,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之声。
永宁亦是心中一震,这诗中的意境,竟与她脑海中想象的霍凛所处的边关沙场如此契合。那“甲光向日金鳞开”的壮阔,“塞上燕脂凝夜紫”的苍凉,“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决绝,让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在铁与血中搏杀的身影。
她不由得多看了那书生几眼。
只见他神色平静,并无得意之色,眼神清澈而坚定。
诗社社长笑着介绍道:“夫人,这位是沈墨沈公子,乃今科举子,虽暂未得功名,却才华横溢,尤擅策论时文,针砭时弊,常有真知灼见。”
沈墨起身,向永宁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学生拙作,贻笑大方了。”
永宁颔首回礼,忍不住赞道:“沈公子此诗,金戈铁马,气韵沉雄,非亲身经历者不能道也。公子曾去过边关?”
沈墨微微一笑,摇头道:“学生一介书生,未曾亲临战阵。只是常读史书兵策,又听闻些边关将士事迹,心向往之,故作此想当然语,让夫人见笑了。”
他语气坦诚,毫无虚饰,更显其心性磊落。
永宁心中好感更增。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幅在宫宴上惹出风波的红梅铁甲图,以及那首“铁甲冰河夜未央”的诗,心中微动,一种遇到知音般的感触油然而生。或许,在这些清流文人中,亦有能理解边关艰辛、将士不易之人。
她沉吟片刻,竟也起了诗兴,缓声道:“沈公子诗中之境,令人神往。本宫虽久居深闺,亦常感念边关将士戍守之苦。偶有所感,得了几句俚语,还请诸位方家指正。”
众人皆有些惊讶,纷纷静听。
永宁略一思索,吟道:“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她化用了前人名句,组合巧妙,意境苍凉悲壮,虽短小,却将她对边关的理解与感慨表达得淋漓尽致。
吟罢,席间再次安静下来。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惊讶与审视。
这位传闻中“手段凌厉”的侯夫人,竟有如此胸襟与诗才。
沈墨眼中更是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他再次起身,郑重一礼:“夫人此联,虽化古句,然意境浑然天成,道尽边关苍凉与将士忠勇,学生佩服,原来夫人竟是我辈中人。”
他这话是由衷赞叹,毫无阿谀之意。
永宁微微一笑:“沈公子过奖了。不过是心有所感,班门弄斧罢了。”
因着这首短诗,席间气氛似乎活跃了许多。众人开始探讨诗词,进而引申至朝政时事、边疆军务。
永宁大多时候静静聆听,偶尔插言一两句,却往往能切中要害,显出不同于寻常深闺女子的见识。
沈墨显然对她颇感兴趣,言谈间多有请教,所问之事虽不离诗文,却隐隐涉及对朝中某些政策的看法。
永宁应对谨慎,只泛泛而谈,却也让他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他坦言道:“不瞒夫人,学生此次赴京赶考,亦有心写一篇关于边军粮饷筹措与抚恤优化的策论。只是苦于缺乏实务见识,许多想法流于空泛。今日听闻夫人之言,方知夫人对边关艰辛了解甚深,实在令学生汗颜。”
永宁心中一动,道:“边关将士,确乎不易。朝廷虽有定例,然层层周转,落实到士卒手中,往往大打折扣。加之边地苦寒,损耗亦大。公子若有心于此,确是功德无量之事。”她想起赵五、钱老伯那些凄凉晚景的老兵,语气不由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情感。
沈墨肃然道:“夫人所言极是,学生必当尽力。”
这场诗会,竟成了两人探讨边关实务的交流场合,虽无越矩之言,却颇有些惺惺相惜、互为知音的味道。周围文士亦参与讨论,气氛热烈而纯粹。
永宁许久未曾感到如此畅快。与这些心中尚有理想与热忱的文人交谈,仿佛让她也暂时远离了那些阴谋算计,触摸到了一丝真实的、关乎国计民生的脉搏。
直至日头偏西,诗会方散。
永宁登上马车离去时,沈墨与众文士送至门外。沈墨再次郑重行礼:“今日得遇夫人,聆听见教,受益良多。望夫人日后多加保重。”
他的目光清澈坦荡,只有对才学的欣赏与敬重,并无半分暧昧。
永宁亦含笑点头:“沈公子才学出众,他日必能金榜题名,为国效力。告辞。”
马车驶离别业,永宁的心情却久久未能平静。这次诗会偶遇,像是一道清泉,注入了她干涸已久的心田。
她不仅遇到了一个真正欣赏她见解、而非她身份或容貌的才子,更让她确信,自己并非只能困于内宅争斗,她的眼界和心思,可以放在更广阔的天空。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场看似纯粹的诗文唱和,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又会编织出怎样新的谣言。
才子与佳人,永远是流言最钟爱的题材。即使他们之间,清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