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法三章之后,将军府内的日子仿佛被冻结了。界限分明,彼此恪守,如同楚河汉界,互不侵犯。
永宁彻底沉寂下来。
她不再试图去花园散心,大多数时间,都将自己关在西苑的暖阁里。暖阁是宫内司按公主喜好布置的,熏香暖炉,软榻锦褥,精致温馨,与霍凛所在东院那种冷硬简练的风格截然不同。但她依旧觉得冷,一种从心底透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兰芷和秋雯想尽办法为她解闷,找来最新的话本,描摹最时新的花样子,甚至偷偷托人从宫外买来些精巧的民间小玩意。
永宁只是淡淡地看着,偶尔配合地笑一下,那笑意却从未抵达眼底,很快便又恢复成一片沉寂的湖泊。
她开始长时间地坐在窗边的绣架前,却不是绣花,而是对着绷紧的素白绢布发呆。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的枝桠,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后来,她让秋雯寻来了颜料和画笔。
绘画曾是她深宫岁月中为数不多的慰藉。她师从宫廷画师,尤擅工笔花鸟,笔触细腻,设色清雅。此刻,她铺开宣纸,研墨调色,试图将自己沉入那片纯粹的色彩世界,暂时忘却现实的冰冷。
她画窗外仅剩的、在寒风中瑟缩的残菊,画瓷瓶中早已干枯的莲蓬,画记忆中春日御花园里翩跹的蝴蝶……笔下的世界越是鲜活明丽,越是衬得她所处的现实苍白无力。
她画得极其专注,常常一坐便是大半日,忘了用膳,忘了时辰。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眼底才会有些微光亮,苍白的脸颊也会因专注而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兰芷和秋雯稍稍松了口气,以为公主终于找到了排遣的方式。
这日午后,霍凛因一份需加盖侯印的文书遣人送至西苑,久等不回,便亲自过来取。
他踏入西苑时,守门的丫鬟吓了一跳,慌忙要进去通传,却被他抬手制止了。他并非有意窥探,只是不喜喧哗,径自走向暖阁。
暖阁的门虚掩着,有淡淡的松墨清香和暖融融的炭气透出。
他走到门边,目光不经意向内一扫。
永宁正背对着门口,伏在案前作画。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软缎常服,乌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身姿单薄,仿佛用力一折便会断裂。她运笔极其专注,丝毫未察觉门外有人。
霍凛的目光掠过她瘦削的肩背,落在案上那幅即将完成的画作上。
画的是红梅。
并非是现实中虬枝峥嵘、凌寒怒放的红梅,而是极尽工巧之能事,梅枝曲折盘绕,姿态妍丽,花瓣层层叠叠,染着娇艳欲滴的胭脂红,甚至用金粉细细勾了边,在窗外灰白光线的映衬下,有种惊心动魄的、不真实的华丽感。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像是一件精心打造的珠宝饰品,而非凌霜傲雪的花卉。
霍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北疆苦寒,亦有红梅。那是真正在冰天雪地、刀风剑霜中挣扎而出的生命,枝干如铁,花朵虽小却密,红得沉郁而坚韧,带着血性与傲骨。他见过麾下士卒在梅树下痛饮烈酒,悼念战友,那梅香混着酒气与血腥气,才是真正刻入骨血的记忆。
而眼前这幅画……
精致,脆弱,如同温室里精心培育出的琉璃器皿,美得虚假,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与这府邸的冰冷刚硬,与他所经历的铁血沙场,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他无法理解这种耗费大量时间、追求极致柔靡的笔墨趣味。在他看来,这无异于一种毫无意义的消遣,是闲适安稳环境中才能滋生出的、矫揉造作的奢侈。
就在这时,永宁似乎终于感到疲惫,放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微微侧过头。
余光瞥见门口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她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掉在宣纸上,染污了一小片刚刚绘好的花瓣。
她猛地站起身,惊慌失措地看着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霍凛,脸颊因受惊和微微的恼怒而泛起薄红:“侯、侯爷?您何时来的,为何不通传?”
霍凛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迈步走进暖阁。他的进入,似乎瞬间让这间温暖馨香的屋子温度下降了几分。
“臣来取需用印的文书。”他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扫过案上那幅被污损的画,并未流露出丝毫惋惜或歉意,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下人办事不利,久未送回,臣便亲自来了。”
他的视线在那幅过于艳丽的红梅图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听不出是评价还是陈述:“公主好雅兴。”
永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被毁掉的画,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刺痛。她耗费了数日心血,眼看就要完成……
她强压下情绪,侧身让开,低声道:“文书在那边小几上。侯爷自便。”
霍凛走过去,拿起文书,检查了一下用印之处,确认无误,便转身欲走。
经过画案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上,忽然开口,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直白到近乎残忍的审度:“北地的梅,不是这般模样。”
永宁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霍凛却并未看她,仿佛只是对着画作本身发表评论:“经霜傲雪,枝如铁,花如血,不会如此绵软精致。”他用了“绵软”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轻蔑的意味。
说完,他不再停留,拿着文书大步离开。玄色的衣角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永宁僵立在原地,脸色由薄红转为惨白。
绵软……
精致……
他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不仅否定了她的画,更否定了她试图构建起来、用以抵御现实寒意的整个精神世界。
她缓缓看向案上那幅画。被墨迹污损的花瓣,此刻显得格外刺眼。那精心描绘的华丽,在他那句“枝如铁,花如血”的对比下,果然显得无比可笑、苍白、绵软无力。
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否定的冰凉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伸手,抓住那幅画,用力一扯!
刺啦——
精美的宣纸被撕裂成两半,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她像是发了疯一般,将案上所有的画作。
那些残菊、枯莲、蝴蝶……全都抓起来,狠狠地撕扯、揉碎,掷在地上。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听到动静的兰芷和秋雯慌忙冲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永宁却恍若未闻,只是机械地、发泄般地撕扯着,直到十指被纸张划出细小的血痕,直到所有心血化为满地狼藉的碎片。
她终于停下来,喘着气,看着满地残破的色彩,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原来在他眼中,她所以为的寄托,她小心翼翼维护的这点爱好,竟是这般不堪入目,毫无价值。
琉璃世界,终究易碎。
铁甲寒芒,才是这座府邸真正的主调。
她踉跄一步,跌坐在冰冷的满地碎纸中央,抱住双臂,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毁了巢穴的幼鸟,无声地颤抖,泪水浸湿了月白的衣襟。
兰芷和秋雯红着眼眶,上前想扶起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她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劝解。
她只需要彻底地、冰冷地认清这个现实。
她与霍凛,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隔着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鸿沟,更是灵魂与认知的天堑。
他不懂她的画,亦不懂她这个人。
她之于他,或许真的就如那幅被他评价为“绵软精致”的画,是这冰冷铁血的将军府中,一件格格不入、毫无用处、甚至有些碍眼的摆设。
暖阁内暖香依旧,却再也暖不了她彻底冰凉的心。
从此,永宁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
那暖阁的窗边,只剩下一架蒙了尘的绣架,和一方空寂的、再无一抹色彩的画案。
将军府的日子,重又变回一潭死水,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更加冰冷。
仿佛那短暂出现的、虚假的色彩,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