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先帝密藏,永宁与接应的赵振、秋雯借着夜色掩护,如同三道融入阴影的轻烟,沿着预先勘定的、最为僻静的宫巷疾行。
夜风穿过高墙,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吹不散永宁心头那滚烫的激动与巨大的压力。
她紧紧捂着胸口,那里贴身藏着的油布袋,仿佛有千斤重,又似一团炽热的火,灼烧着她的理智,提醒她此刻肩负着何等干系。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宫中巡夜的禁卫脚步声时而从不远处传来,灯笼的光晕在巷口一闪而过。
三人屏息凝神,紧贴着冰冷宫墙的阴影,心跳如擂鼓。赵振在前探路,身形矫健如猎豹,每一次停顿、每一个手势都精准无误,避开了一队队巡逻的士兵。
秋雯紧随永宁身侧,手中紧握着一柄淬了迷药的短匕,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与宫中暗线约定好的接应点,一处废弃多年、杂草丛生的偏殿角门。
冯禄早已在此等候,脸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苍白如纸,额上全是冷汗。
“公主,东西……”他声音发颤,几乎语不成句。
永宁深深看他一眼,将一小袋早已准备好的金叶子塞入他手中,低声道:“冯公公,大恩不言谢。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去,今日之事,天知地知。”
冯禄攥紧了金袋,胡乱点了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出了宫禁范围,登上等候在暗处的马车,永宁才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但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马车并未直接返回镇北王府,而是在京城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绕行了数圈,确认绝无跟踪后,才悄然驶入王府那处隐秘的侧门。
霍凛早已在密室中等候多时。
烛光下,他虽依旧穿着寝衣,作病弱之态,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毫无睡意。
见永宁安然归来,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才略微松弛,快步上前,一把将她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拿到了?”他的声音因压抑着激动而略显沙哑。
永宁重重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性命攸关的油布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霍凛示意赵振加强密室周边警戒,随后与永宁一同,屏住呼吸,轻轻打开了布袋。
当先帝手札、密信及那枚玄铁暗卫令逐一呈现在眼前,尤其是手札上清晰记录的关于落鹰涧军械案的铁证,以及李甫、王琛与狄人部落暗中往来的桩桩件件时,霍凛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烛火剧烈摇晃,虎目之中,怒火与狂喜交织,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杀意。
“好,好一个李甫,好一个王琛!通敌叛国,贪墨军资,构陷忠良,尔等罪孽,罄竹难书!”
他低吼着,声音如同被困已久的雄狮终于找到了破笼的方向,“有此物在,我看他们还能如何狡辩。”
然而,狂喜过后,是极致的冷静。
霍凛深知,这些证据虽确凿,但若要发挥最大效力,一举扳倒盘根错节的李甫一党,仍需周密布置。
对手在朝在野势力庞大,狗急跳墙之下,难保不会做出更疯狂的反扑。
“赵振。”霍凛沉声唤道。
“末将在!”赵振应声而入,神色肃穆。
“两件事,一是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李甫他们察觉之前,找到并控制住‘妙笔张’,他是撕开伪信谎言最直接的人证。
二是让我们在北疆的人,依据这份手札上的线索,秘密搜集当年落鹰涧军械流向后,那些狄人部落可能遗留下的物证,哪怕是残片也好。要快!”
“是。”赵振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与此同时,永宁也并未停歇。
她与霍凛仔细研读手札和密信,将其中关键信息逐一摘录、整理,准备以此为核心,草拟一份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的陈情奏疏。
同时,她也开始暗中联络那些在危难时刻曾雪中送炭的盟友,如李文博御史等,将部分不涉及核心机密、但足以引发朝野震动的信息,悄然透露出去,为最终的发难铺垫舆论。
调查的触角再次向外延伸,而这一次,有了先帝手札指引,方向更为明确,但过程却愈发凶险。
赵振派出的精锐暗卫,根据之前掌握的线索,直扑京郊那处废弃砖窑。
然而,当他们如同鬼魅般潜入时,却发现窑内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现场有激烈打斗的痕迹,墙壁上甚至能看到锐器劈砍的白痕。
“来晚了一步。”负责此次行动的暗卫头领心中一沉。
显然,“妙笔张”的藏身之处已经暴露,对方抢先一步,要么将人转移,要么已经灭口。
他们不死心,在砖窑周围扩大了搜索范围。
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土坑里,发现了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正是“妙笔张”。
他胸口插着一柄匕首,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恐与不甘。对方下手狠辣利落,一刀毙命。
线索,在这里似乎又断了。
消息传回王府,霍凛面色阴沉。
对手的反应速度和对关键人证的灭口决心,超出了他的预期。这证明李甫一党在京城的眼线和势力,依旧无孔不入。
“查!查清楚是谁动了手,顺着这条线,挖出他们在京城的暗桩。”
霍凛下令,同时加紧了王府自身的防卫,他担心对方在清除外部威胁后,会不惜代价对王府本身发动袭击。
另一方面,针对落鹰涧军械案遗留物证的追查也遇到了阻碍。
北疆传回消息,手札上提及的那个与王琛商队勾结的狄人部落,早在一年前就在一场内部冲突中被仇家吞并,部落首领及其亲信大多死于非命,相关线索几乎中断。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黑手,总是在他们即将触碰到真相核心时,抢先一步抹去痕迹。
就在追查陷入僵局,气氛日益凝重之时,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负责搜查“妙笔张”死亡现场的暗卫,在极其仔细地二次勘察后,于砖窑一个松动的地砖下,发现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隐藏得极好的小木盒。
木盒里并非金银,而是几页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以及几方盖在不同纸张上的、颜色各异的印泥痕迹。
这些纸张,赫然是“妙笔张”模仿霍凛及其他几位朝中要员笔迹的练习稿和心得笔记。
其中一页上,详细记录了他模仿霍凛那个独特“捺”笔回钩习惯时的心得与难点,旁边还有他反复修改尝试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那几方印泥中,有一方的色泽和质地,与那封构陷霍凛的“通敌密信”上使用的印泥,几乎一模一样。
这无疑是“妙笔张”留给自己的“保命符”或者说“职业记录”,却在此刻成了指认伪造行为的铁证。
他虽然死了,但他的“作品”和“工具”却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几乎同时,北疆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一名曾是那个被吞并狄人部落奴隶的汉人匠户,冒着生命危险,带着几片残破的、带有大梁军械监铸造标记的甲片,找到了霍凛在北疆的旧部。
他证实,当年确实见过王琛商队的人,用茶叶和盐巴,从部落首领那里换走了一批制式精良的弩箭和铁甲。
人证物证,在历经艰难险阻,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后,终于艰难地汇聚在了一起。
所有的证据链条已然完备。
先帝手札提供了核心的指控方向和高层证据,“妙笔张”的遗物指向了伪证的制造环节,北疆的残片和匠户证言则补上了落鹰涧军械流向的最后一块拼图。
霍凛与永宁知道,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将整理好的所有证据,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呈送御前,发动最终一击的前夜,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李甫称病,连续三日未曾上朝。
而王府周围监视的禁卫,似乎也悄然增加了人手,气氛陡然变得无比紧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霍凛站在密室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锐利如鹰。
“他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永宁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不是似乎,是肯定。”
霍凛冷笑,“李甫老奸巨猾,我们在暗中调查,他必然也有所感应。称病是假,避其锋芒,暗中布局是真。他这是在准备最后一搏了。”
“那我们……”
“我们按原计划进行。”
霍凛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我们手握铁证,占尽大义名分,岂能因他的虚张声势而退缩?明日,便是大朝会。”
他转过身,紧紧握住永宁的手,目光深沉而坚定。
“成败,在此一举。”
密室之外,夜雾浓重,仿佛预示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追查之路,步步惊心,几经生死,终于走到了图穷匕见的边缘。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