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庆典的喧嚣与热血仿佛尚未完全散去,篝火的余温还残留在记忆里,一道来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文书,便如同骤然袭来的冰风暴,瞬间冻结了边关营地这难得一见的松弛与欢愉。
这日午后,永宁正在霍凛的帅帐中,帮着他整理近日各地送来的军情邸报。
她的手伤未愈,无法书写,但分类、排序、口述要点已能做得熟练。
霍凛则伏案批阅着关于新兵操练与边防加固的章程,帐内气氛安宁,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规整的马蹄声,以及亲兵高昂的通报:
“报——!京城八百里加急,天使已至营门。”
帐内的安宁瞬间被打破。
霍凛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
他抬起头,与永宁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掠过一丝相同的凝重。
京城来的加急文书,在这个相对平稳的时期,绝非寻常。
“宣。”霍凛放下笔,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
很快,一名风尘仆仆、身着宫中内侍服饰的传旨太监在两名禁军护卫的陪同下,快步走入帅帐。
那太监面白无须,神情倨傲中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他展开手中明黄色的绢帛,尖细的声音在帐内响起:
“镇北侯霍凛,接旨——!”
霍凛与帐内众人,包括永宁,皆躬身行礼。
“诏曰:北疆战事,赖卿忠勇,鹰嘴崖一役,扬我国威,朕心甚慰。然边塞苦寒,战事胶着,卿与永宁公主久居在外,朕与太后甚为挂念。今边境暂宁,狄虏退守,着镇北侯霍凛妥为安排防务,遣永宁公主即日启程,由天使护送返京,以慰圣心及太后慈念。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帐内一片死寂。
返京。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永宁耳边。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苍白,下意识地看向霍凛。
霍凛面沉如水,躬身接过圣旨,声音听不出喜怒:“臣,霍凛,接旨。”
那传旨太监将圣旨交到霍凛手中,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侯爷,公主殿下,陛下和太后娘娘可是日日惦念着公主的安危呢。塞外这等凶险之地,金枝玉叶岂能久留?咱家已在营外备好车驾,还请公主殿下尽快收拾行装,也好让咱家早日回京复命。”
话语看似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以及一种对边塞之地的隐隐轻视。
永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回去?
回到那座四方天空、充满了虚与委蛇和明枪暗箭的京城,离开这片她倾注了心血、见证了生死、也找到了真实情感与自身价值的土地,离开他。
她看向霍凛,他紧握着那卷明黄的圣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绷紧,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帐内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有无奈,更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挽留。
“有劳公公。”霍凛最终只是对那太监冷淡地说了一句,“公主车马劳顿,身体亦有伤在身,需稍作休整,明日再议行程。”
那太监眉头微皱,似乎想说什么,但触及霍凛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干笑两声:“侯爷体恤公主,自是应当。那咱家就先告退,在外等候。”
待太监退出帅帐,帐内只剩下霍凛、永宁和几名心腹亲兵,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都退下。”霍凛挥了挥手。
赵振等人担忧地看了永宁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与声音。
永宁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那卷明黄的圣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生疼。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霍凛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她面前,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感到疼痛。他死死地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压抑的风暴,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
“他们要你回去,在这个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但永宁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在她刚刚真正融入这里,在他需要她在后方稳定军心、协调物资,在他们彼此确认心意、许下承诺之后,京城却要用一纸诏书,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我,”永宁的声音带着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不想回去。”
她知道这由不得她。那是圣旨,是皇权,是她无法违抗的命运。
霍凛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无助与不甘,胸口那股暴戾的怒火与巨大的无力感交织翻腾,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何尝想让她离开,边关虽苦,却有她在身边的踏实与温暖。京城虽繁华,却意味着将她重新投入那吃人的漩涡,意味着分离,意味着未知的变数。
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自己胸膛里。他的拥抱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量,勒得永宁几乎喘不过气,但她没有丝毫挣扎,反而伸出包裹着纱布的双手,努力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面对那些魑魅魍魉。”他在她耳边低沉地发誓,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等我安排好军务,我会向朝廷上书……”
“不可!”永宁猛地抬头,打断了他,“你此时上书,正中李甫他们下怀,他们会说你恋栈权位,罔顾圣意,甚至,甚至会借此机会在军务上做手脚,动摇你的根基。”
她虽然心乱如麻,但政治上的敏锐让她瞬间看清了其中的凶险。
这道旨意,看似关怀,实则可能是一石二鸟之计,既将她这个可能成为霍凛助力的“变数”调离,又为后续可能的攻讦埋下伏笔。
霍凛何尝不知,他只是无法忍受与她分离,更无法忍受她独自回去面对风雨。
“那你要我如何,眼睁睁看着你回去?”他的声音压抑着痛苦。
永宁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混乱的心绪反而奇异地慢慢平静下来。
她抬起头,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湿润,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霍凛,听着,”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回去,不是屈服,也不是退缩。京城是我的战场,一如边关是你的战场。”
“我会好好的,我会替你看着京城的风向,我会周旋于太后与陛下之间,我会想办法稳住后方,不让他们拖你的后腿。”
“你在这里,要打赢狄人,要稳住军心,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只有你在这里站稳了,我在京城,才能有底气。”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担当。
这一刻,她不再是需要他庇护的柔弱女子,而是能够与他并肩作战、共担风雨的伴侣。
霍凛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决绝,心中巨震。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由他来依靠她的力量,会由她来为他谋划京城的棋局。
他缓缓抬起手,抚上她依旧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颊,指尖带着薄茧,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永宁……”他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感,“委屈你了。”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他知道,回京之路,绝不会平坦。
永宁摇了摇头,将脸埋进他的掌心,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与力量。“不委屈。只要你我同心,京城与边关,便隔不断。”
帐内,夕阳的余晖透过缝隙照射进来,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
离别的阴影已然笼罩,但在那阴影之下,是更加坚韧的纽带与共同面对未来的决心。
京中来旨,催动归程。带来的不仅是分离的痛楚,更是一场新的、看不见硝烟的战斗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