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水,在担忧、算计与坚守中悄然滑过。
京城的寒冬依旧凛冽,镇北侯府内的气氛却因永宁近期的果断应对而稍显缓和,虽仍不敢有丝毫松懈,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连续暗算暂告一段落。
然而,永宁的心始终悬着,那根最敏感的弦,依旧系在千里之外的北疆凉州。
这一日,天色刚蒙蒙亮,一阵急促得不同于往常的马蹄声,如同惊雷般由远及近,踏破了京城清晨的宁静。那马蹄声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急促与兴奋,并非奔赴战场的沉重,而是传递喜讯的轻快。
“捷报!凉州大捷!八百里加急捷报!”
嘹亮的呼喊声沿着朱雀大街一路传来,马上骑士背插三根染成喜庆红色的羽毛,风尘仆仆却满面红光,所过之处,引得早起的人们纷纷驻足侧目。
“捷报!镇北侯霍凛率军于凉州城外五十里处黑风峪设伏,大破北狄左贤王主力。歼敌万余,俘获无数,左贤王仅率残部狼狈北遁!凉州之围已解,北疆大捷!”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整个京城炸开了锅。
起初是难以置信的寂静,随即,震天的欢呼声从街道两旁响起,迅速蔓延至全城。
“赢了!我们赢了!”
“霍将军神威!”
“天佑大梁!”
茶楼酒肆的伙计迫不及待地挂出喜庆的红灯笼,小贩们敲锣打鼓,百姓们奔走相告,整个京城陷入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连日来因战事而压抑紧张的气氛,在这一刻被彻底释放,捷报如同温暖的春风,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与阴霾。
镇北侯府自然也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当那传令兵在侯府门前高声宣读捷报时,所有聚集在门口的下人、护卫,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互相拥抱。老管家霍忠更是老泪纵横,仰天喃喃:“老侯爷,您看到了吗?少爷他…他又打赢了!”
永宁正在房中用早膳,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兰芷、秋雯几乎是冲进来的、语无伦次的禀报时,手中的银箸“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蹦出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冲垮了连日来的所有疲惫、担忧与压抑。
赢了!他真的赢了,黑风峪大捷,解了凉州之围。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点将台上他那挺拔如松、立下“虽远必诛”誓言的身影。
喜悦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那是如释重负的泪,是骄傲自豪的泪,更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牵挂得以安放的泪。
“快!更衣!准备香案,开中门。”永宁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与激动。她要亲自到府门前迎接捷报,要以最隆重的仪式,迎接这份来自远方的胜利喜悦。
整个侯府顿时忙碌起来,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灿烂笑容。先前所有的阴霾仿佛都被这捷报一扫而空。
然而,当最初的狂喜渐渐平复,当永宁跪接完捷报,回到略显空荡的正厅时,那份欣喜之中,却悄然渗入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尤其是当她细细阅读捷报中那些被欢呼声淹没的细节之后。
捷报中提及:“……霍侯爷亲率精锐,冒雪迂回,于黑风峪设伏,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激战竟日,终获全胜然我军亦伤亡颇重……”
“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伤亡颇重”这些字眼像一根根细针,轻轻刺痛了永宁的心。她能想象到那场伏击战的惨烈,风雪交加,短兵相接,他作为主帅,却冲杀在最前线那该是何等的凶险。他是否受伤?那些熟悉的、曾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又有多少埋骨他乡?
捷报是冰冷的文书,只记录结果,无法传递过程的艰辛与牺牲的惨重。这份胜利,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喜悦之下,是沉甸甸的代价。
而且,捷报传回,意味着他立下了不世之功,声望必将如日中天。
这固然是好事,但永宁几乎可以预见,京中那些原本就忌惮霍凛的势力,如李甫之流,此刻恐怕正咬牙切齿,酝酿着新一轮、更加猛烈的攻讦与阴谋。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将会像紧箍咒一样,更加牢固地套在霍凛的头上。陛下那里的猜忌,只怕也会随之加深。
欣喜与担忧,如同交织的藤蔓,缠绕在永宁心头。
果然,捷报传入宫中不久,皇帝的赏赐便络绎不绝地送到了镇北侯府。金银绸缎、珠宝古玩、御酒珍馐……堆满了前厅,彰显着浩荡皇恩。
传旨太监满面笑容,说着“陛下龙心大悦”、“霍侯爷真乃国之栋梁”之类的套话。
永宁依礼谢恩,应对得体,心中却明镜似的:这些赏赐越是丰厚,背后的暗流便可能越是汹涌。
紧接着,各府各家的贺帖、贺礼也如雪片般飞来。其中不乏之前疏远侯府、甚至暗中下绊子的官员和宗亲。此刻,他们仿佛失忆了一般,脸上堆着最热情的笑容,说着最动听的恭维话。
永宁吩咐霍忠一一登记造册,妥为回礼,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不失礼于人。她深知,这些人中,真心道贺者寥寥,多数是见风使舵,前来试探或修补关系。
在一片喧嚣的祝贺声中,永宁却格外留意了几处动静。李甫府上虽也送来了贺礼,却只是循例而行,并无特殊表示,其门下官员也异常沉默。而御史台那边,则似乎有几分异样的平静,仿佛在积蓄着什么。
夜幕降临,喧闹了一日的侯府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永宁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那份抄录的捷报。跳跃的烛光映着她平静却难掩疲惫的面容。
她提笔,想给霍凛写一封回信。恭喜他大胜,表达她的喜悦与敬佩。但笔尖落下,写的却是:
“霍侯钧鉴:捷报抵京,举城欢腾,妾身与府中上下亦感与有荣焉……”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恭喜的话,想必他已听得太多。她更想说的,是那些隐藏在捷报背后的担忧。
她继续写道:
“然闻听战事激烈,伤亡难免,心实戚戚。万望侯爷善加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勿使忠魂寒心。侯爷亲身涉险,亦请万万珍重,旧伤之处,尤需谨慎。”
“京中一切安好,赏赐已至,各方贺仪亦纷沓而来,妾身自会谨慎应对,不堕侯爷威名。府中诸事,皆按部就班,侯爷无须挂念。”
她将京中的复杂情况,用“各方贺仪纷沓而来”轻轻带过,并未多言,只承诺会“谨慎应对”。最后,她犹豫了一下,添上一句:
“惟愿烽烟早靖,王师凯旋。”
这是她最真切的期盼。胜利固然可喜,但唯有他平安归来,这场胜利于她而言,才算圆满。
信写好了,她仔细封好,吩咐用最快的渠道送出。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远处,似乎还能听到城中某些地方传来的、庆祝胜利的隐约喧嚣。
捷报频传,欣喜之余,忧思亦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