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中学钟楼那洪亮而悠扬的钟声,不仅驱散了陈主任眉宇间的焦灼,更像是一道报喜的福音,传入了匆匆赶回大杂院的林向阳耳中,让他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学费这座压在心头的巨石,虽未完全搬开,但已然松动。
他为学校解决了实际困难,学校投桃报李,给予了实质性的回馈,这让他看到了凭借自身能力在这个时代立足、并为家庭开拓生存空间的希望。
回到大杂院时,夕阳的余晖正将院墙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
院内气氛平和,邻居们投来的目光少了以往的探究与算计,多了几分源于“扫盲模范”和“技术能手”的隐约尊重。
王翠花家的门帘紧闭,想来是前几日被李主任当众敲打后,暂时收敛了气焰。
这种难得的宁静,让林向阳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他推开自家屋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墨香和饭菜蒸汽的味道扑面而来。
晓梅正趴在炕桌上,对着一本俄文数学教材和那本破旧俄汉词典较劲,小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晓雨则坐在小马扎上,用炭条在废纸背面专注地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灶台上温着窝头和一小碟咸菜,显然是晓梅提前准备好的晚饭。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家庭氛围。
然而,林向阳敏锐地察觉到,屋里少了一个人。
“卫国呢?”他放下书包,随口问道。
晓梅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模仿大哥思考时的动作),小嘴一撇:
“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下午就说出去找找有没有零活,到现在还没回来。作业一个字都没写呢!”
她语气里带着管家婆特有的不满和对弟弟贪玩的无奈。
林向阳笑了笑,没太在意。
卫国性子活络,坐不住,让他像晓梅一样长时间伏案学习确实强人所难。
出去跑跑,看看能不能接到修理活计,也是为家庭分担,算是“理论联系实际”了。
他走到灶台边,准备热饭,心里盘算着如何将学费减免的好消息告诉弟妹,也想想接下来“向阳互助组”该如何拓展业务,稳定收入来源。
就在这时,屋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林卫国像一头小牛犊似的冲了进来,满头大汗,脸上、手上还沾着油污,呼哧带喘,但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股子兴奋劲儿。
“大哥!你回来了!你看!”
他献宝似的将手里攥着的东西举到林向阳面前。
那是两张皱巴巴、沾着油渍的一元纸币和几枚毛票。
“我今天下午帮后街老张家修好了他们那辆快散架的板车!换了两个轴承,紧了紧车架!他们夸我手艺好,给了两块钱!”
卫国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得意和成就感,“我还顺带帮隔壁院王奶奶修好了漏水的铁壶,她给了五毛钱!”
他扬起沾满油污和汗水的脸,那神情,比晓梅考了满分还要骄傲。
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能凭借自己的力气和大哥教的手艺赚到实实在在的钱,帮衬家里,就是最有本事、最值得炫耀的事情。
晓梅凑过来,看了看那两张纸币,小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但还是习惯性地拿出账本,一边记录一边念叨:
“嗯,收入两块五毛。不过卫国,你作业还没写呢,明天老师又要批评了。”
一提到作业,卫国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不少,他挠了挠后脑勺,沾着的油污蹭到了头发上,支支吾吾地说:
“那个……作业……我一会儿就写……”
林向阳看着弟弟那副样子,心中了然。
他接过那带着体温和汗水的两块五毛钱,郑重地放进晓梅掌管的家庭基金盒里,然后拍了拍卫国的肩膀,真诚地表扬道:
“干得不错,卫国!能独立接活、解决问题,还能拿到合理的报酬,这说明你进步很大!”
得到大哥的肯定,卫国立刻又眉开眼笑起来,胸脯挺得更高了。
“先洗手吃饭。”
林向阳温和地说,“吃完再说作业的事。”
晚饭的气氛起初是融洽的。
林向阳将自己修复校钟、获得学费减免以及陈主任答应帮忙争取晓梅学费优待的事情说了出来,弟妹三人都高兴坏了。
晓梅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大哥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晓雨虽然不太懂,但也跟着拍手;
卫国更是与有荣焉,觉得大哥简直无所不能。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饭后,收拾完碗筷,就到了雷打不动的学习时间。
晓梅不用催促,自觉地拿出课本和作业本,开始埋头书写,神态专注。
晓雨也被安排着用树枝在沙盘上练习写最简单的数字。
唯有卫国,磨磨蹭蹭地拿出那个边缘卷曲、封面脏兮兮的作业本,又摸出一支秃头铅笔,对着空白的格子,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那是一篇要求描写“我最敬佩的人”的作文,以及十道算术应用题。
他看着那些方格子,感觉比老张家那辆板车的复杂结构还要难搞;
那些算术题里的文字,在他眼里如同天书,远不如大哥教的扳手、钳子来得亲切明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晓梅已经写完了一门功课,开始预习俄文单词;
晓雨也打起了哈欠,被晓梅安排先去洗漱睡觉。
卫国面前的作业本,依旧是大片的空白。
他握着铅笔的手心里全是汗,在本子上洇开一小团污渍。
他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偷偷瞄向墙角放着他心爱工具的小木箱,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烦躁。
终于,在尝试着写了几行歪歪扭扭、词不达意的句子,又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一道关于“蓄水池同时进水管和出水管”的变态应用题后,他心中那股无名火“腾”地一下烧到了顶点!
“啊——!”
他突然低吼一声,猛地抓起桌上的作业本,双手用力,“刺啦——!”一声,将那本写了他无数痛苦和挣扎的作业本,从中间狠狠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