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呼吸也变得沉重了些。
信纸翻过一页,他的目光停在某一处,整个人的气息骤然变冷,像是一块被投入冰水中的烙铁,连周围的空气都带上了几分寒意。
苏晚晴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将桌上的两个水杯蓄满热水。
终于,陆长风看完了最后一行字。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几页写满了字的信纸整齐地叠好,递给了苏晚晴。
苏晚晴伸手接过,入手微凉,纸张上还残留着他手指的力道,有些褶皱。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信纸上。
信的开头,是母亲秦岚惯常的问候,询问他训练是否辛苦,身体如何。但很快,笔锋一转,字里行间透出的严厉几乎要穿透纸背。
“……长风,我与你父亲,对你此次的婚姻大事,感到万分震惊与不解。婚姻乃人生头等大事,岂能如此草率?一个素未谋面、家世不明的农村女子,你是如何下定决心,在未告知我与你父亲的情况下,便私自登记?”
“你父亲听闻此事,震怒异常。他戎马半生,最重规矩与门风。我们陆家的儿媳,可以不求出身显赫,但绝不能品性不明,来历不清。我与你父亲商议,不日即将动身前往红星军区,此事,必须由我们亲自过问。”
看到这里,苏晚晴的表情依旧平静。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到信的末尾,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时,她的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另,若雪那孩子,前几日特地从医院请假,前来探望我与你父亲。她带来了许多你爱吃的点心,陪我们聊了许久。她听闻你已成家,虽有些失落,但还是为你高兴,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好一招釜底抽薪,借刀杀人。
白若雪的段位,确实比王嫂之流高出太多。她不去直接攻击苏晚晴,而是将火烧向了陆长风的父母,用长辈的权威和根深蒂固的偏见,来向下施压。
这封信,就是她的战书。
“她动作很快。”苏晚晴将信纸叠好,放回信封,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天气。
陆长风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没想到父母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更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白若雪那句看似无心的话,更是火上浇油。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烦躁的气息。
“这件事,你不用管。”他停下脚步,看着苏晚晴,声音低沉,“他们是冲我来的。我父亲脾气不好,他可能会……说一些难听的话。你到时候就待在房间里,一切有我。”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将保护者的姿态摆了出来。
苏晚晴没有起身,只是仰头看着他,灯光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投下两簇细小的光焰。
“陆长风,我们现在是夫妻。”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是你的妻子,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你的父母要来,见的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我们两个人。你让我躲起来,是想告诉他们,你这个妻子见不得人,还是想让他们觉得,我心虚理亏?”
一连串的反问,让陆长风的喉咙一哽,竟无言以对。
苏晚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她比他矮上一个头还多,却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她一字一句地强调,“从我们去公社盖章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一体的。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既然做了你的妻子,就有责任,也有义务,和你一起面对他们。”
她顿了顿,将问题抛了回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所以,现在不是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而是你,需要告诉我,我该怎么配合你。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作战计划,而不是你单枪匹马地去冲锋陷阵。”
陆长风的心,被她的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抱怨或是委屈,只有全然的冷静和担当。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娶回来的,不是一个需要他庇护的弱女子,也不是一个只懂得依附男人的菟丝花。
她是一个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一个真正的……战友。
他胸中那股因父母即将到来而产生的烦躁和压力,在她的目光注视下,竟然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属于兵王的果决和冷静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他拉开桌边的椅子,示意苏晚晴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她的对面。一场只属于他们夫妻二人的“战前会议”,在深夜的宿舍里,正式拉开帷幕。
“我父亲,陆振国。原西北军区副司令,去年刚退下来。他这个人,在战场上说一不二,在家里也一样。他最看重的是纪律、荣誉和忠诚。他会用审犯人的方式来盘问你,每一个问题都会是陷阱,他会试图从你的回答里找出破绽和谎言。”
“我母亲,秦岚。出身书香门第,是军区总院的退休教授。她表面温和,但心思极其细腻。她不会直接质问你,但她会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从你倒水的姿势,到你说话的语气。她最看重的是家教、礼数和内涵。她会用看似不经意的问题,来试探你的底细。”
陆长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将父母的性格、喜好、雷区,以及他们可能会发难的点,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了苏晚晴。
“他们最大的心结,就是白若雪。”他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白若雪的父亲,是我父亲的警卫员,为了救我父亲牺牲了。这份恩情和愧疚,让我父母对白家有求必应。在他们眼里,白若雪知书达理,工作体面,和我青梅竹马,是陆家儿媳妇的不二人选。你的出现,打破了他们所有的计划和预期。”
苏晚晴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所以,他们这次来,首要目标是确认我的‘威胁性’,其次是评估我是否‘配得上’陆家,最后,恐怕就是想办法,让我‘知难而退’。”她冷静地总结道。
陆长风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没错。”
“那我们的对策,就不能是防守,而是要主动出击。”苏晚晴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不能让他们把我们当成犯人来审。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要把‘我们是恩爱夫妻,我们的家我们做主’这个基调定下来。”
“至于那个‘南洋叔叔’……”苏晚晴看向陆长风,“这个故事,必须由你来主导讲述。由你亲口告诉他们,你对我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并且已经做过调查,上报过组织。这样,才能彻底打消他们的疑虑。”
陆长风看着她,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发现,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她就已经为他们规划好了最完美的应对策略。
两人就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反复推演,商定了数套应对方案。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筒子楼彻底陷入了沉寂,只有他们这间屋子,还亮着温暖的灯光。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这场“战前会议”才宣告结束。
两人都有些疲惫,但心中却前所未有的安定。
第二天一早,苏晚晴比平时起得更早。她用空间里的精面粉和鸡蛋,烙了金黄的鸡蛋饼,又煮了喷香的小米粥。
无论即将面临怎样的风暴,饭,总要好好吃。
吃过早饭,陆长风要去部队休假,临走前,他看着苏晚晴,叮嘱道:“如果他们今天到,不要慌,等我回来。”
苏晚晴对他笑了笑:“放心,去吧。”
送走陆长风,苏晚晴收拾好碗筷,准备将昨晚积攒的一点垃圾拿出楼道口的垃圾桶扔掉。
她推开门,清晨的阳光正好洒在走廊上,带着一丝暖意。
然而,就在她推开门的瞬间,一道不属于这个清晨的、沉闷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筒子楼下。
苏晚晴的动作一顿,扶着门框,向下看去。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稳稳地停在楼下的空地上。这种级别的轿车,在整个军区都屈指可数。
一名穿着笔挺军装的警卫员迅速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门打开,先是一只擦得锃亮的军勾皮鞋踏在地上,紧接着,一个身穿中山装,身形挺拔如松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虽然穿着便服,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铁血威严,却仿佛一道无形的气墙,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紧接着,另一边车门打开,一位穿着深色呢绒大衣,气质温婉却又带着一丝疏离感的妇人,也跟着下了车。
男人下车后,没有看任何地方,而是直接抬头,向上望来。
他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数十米的距离,越过斑驳的楼梯和晾晒的衣物,精准无比地,锁定了站在二楼走廊上的苏晚晴。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那道目光,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带着审视、不悦和千钧的压力,直直地刺向苏晚晴。
无形的硝烟,在清晨的阳光中,开始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