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市井]老板娘梅姐
德裕典当行的门板每日准时卸下,仿佛昨夜的风声鹤唳从未发生。梅姐依旧是最早起身的那个,洒扫庭除,擦拭柜台,将那块“童叟无欺”的牌匾抹得锃亮。她穿着半旧的阴丹士林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言谈举止间透着市井妇人特有的利落与精明。
在街坊四邻和零星顾客眼中,梅姐是个能干且有些泼辣的寡妇。丈夫早逝,留下这间濒临倒闭的典当行和一个年幼的女儿,她硬是靠着精打细算和几分看物识价的眼力,勉强支撑了下来。直到陆明远的出现,如同溺水时抓住的浮木,不仅盘活了店铺,还留用了她们母女,给了她们一份安稳。对此,梅姐是打心底里感激的。
然而,这份感激之下,却潜藏着日益加深的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源于陆明远本人——这位新东家待人温和,给的工钱也大方,除了有些读书人的清高和偶尔令人费解的“讲究”(比如那些悄无声息的店面改造),几乎挑不出错处。
不安,来自于门外。
她比寻常百姓更敏锐地感知到那股无形的压力。街角那个卖烟的小贩,眼神太过灵活,总往典当行瞟;那个时不时停在对面屋檐下歇脚的黄包车夫,换了几茬人,却都带着同样的、让她脊背发凉的气质。还有几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深夜搜查,那些兵痞和便衣虽然没搜出什么,但那架势,绝不仅仅是清查户口那么简单。
梅姐是土生土长的西安人,在这座古城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见识过各种三教九流,也嗅得出危险的味道。她隐隐觉得,这位看似普通的陆掌柜,恐怕招惹了不该招惹的麻烦。而这麻烦,正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笼罩在德裕典当行的上空。
她不敢深想,只能将这份恐惧死死压在心底,用更加勤勉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她将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往来客人更加热情周到,甚至主动利用自己多年积累的人脉,为典当行牵线搭桥,介绍些可靠的货源和潜在的买主。她似乎在用行动向外界,也向自己证明,这里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铺子。
同时,她也更加留意陆明远的举动。她发现,这位陆掌柜看似沉静,实则心细如发。他对某些特定类型的顾客,比如询问古籍版本的文人,或者看似落魄却带着特殊物品的人,会格外留意,交谈时措辞谨慎,偶尔还会用一些她听不懂的、像是暗语的话。他修补那些旧书时,专注得近乎诡异,仿佛那不仅仅是书本,而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
这些发现让梅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但她选择了沉默,甚至在某些时候,下意识地为他打掩护。当有陌生面孔旁敲侧击打听陆明远的来历时,她会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对,语气自然,不露破绽。当陆明远需要与某些人“偶遇”或传递物品时,她也会利用自己买菜、串门的机会,在不经意间创造合适的条件。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出于报恩,或许是不愿失去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又或许,是在这乱世中,本能地想要抓住一点看似可靠的庇护。她就像一株依附在危墙上的藤蔓,明知墙体不稳,却已无处可去,只能尽力缠绕,期望它能支撑得更久一些。
这天下午,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梅姐坐在柜台后,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留意着街面的动静。她的女儿妞妞在街边玩耍。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溜了进来——是常在附近街口擦鞋的小石头。
小石头约莫十二三岁,瘦得像根竹竿,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破衣服,脸上却总是带着机灵的笑容。他挎着擦鞋箱,笑嘻嘻地凑到柜台前:“梅婶儿,陆掌柜在吗?我娘让我来问问,上次典当的那副银镯子,能不能再宽限几日?”
梅姐知道,小石头家确实典当过一副镯子,但这问话的时机和方式,让她心里微微一动。她抬头看了看二楼,陆明远正在上面“整理古籍”。
“掌柜的忙着呢。”梅姐放下针线,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楼上隐约听见,“镯子的事不急,让你娘宽心。倒是你,小子,跑得一头汗,过来,婶儿给你倒碗水喝。”
她起身倒水,眼角余光瞥见二楼书房的门似乎开了一条小缝。
小石头咕咚咕咚喝完水,用袖子抹了把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压低声音对梅姐说:“梅婶儿,我上午在火车站那边擦鞋,看见好多当兵的,还有那种顶上带着怪天线的铁皮车,开来开去的,吓人得很。”
梅姐的心猛地一沉。火车站,侦测车!这消息太重要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拍了拍小石头的脑袋:“小孩子家别瞎打听,赶紧擦你的鞋去,多挣几个铜板给你娘买米面才是正经。”
小石头嘿嘿一笑,放下碗,蹦跳着出去了。
梅姐坐回柜台后,手里的针线却再也做不下去了。小石头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她本就忐忑的心湖。她不确定这孩子是无心之言,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指点?他频繁地在典当行附近出现,真的只是为了揽活计吗?
她抬头,望向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陆掌柜他……听到刚才的话了吗?他会怎么做?
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正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四周是看不见的暗流和礁石,而她能依靠的,只有身边这堵不知能支撑多久的“危墙”,和一个身份成谜、行事莫测的东家。
市井妇人的本能告诉她,应该远离这是非之地。但母性的坚韧和对安稳的渴望,又让她无法轻易舍弃。她只能在这日益狭小的缝隙中,小心翼翼地周旋,祈祷着风暴不要那么快降临。
而那个机灵的擦鞋童小石头,他稚嫩的身影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故事?他带来的消息,是偶然,还是某个更大布局的一环?
这种不安,如同梅姐手中那根无法落下的针,悬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