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还没来得及从草叶上褪尽，就被边境特有的寒风卷着，在空气里织成一片细碎的凉。林恩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衣领磨出的毛边蹭着下巴，刺得人有些发痒——这外套还是他十岁那年母亲缝的，如今袖口短了半截，露出的手腕冻得发红，风一吹，像有细针在皮肤上扎。
他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昨夜冻硬的土块棱角分明，每走一步都硌得鞋底发疼。
那是双母亲留下的旧布鞋，针脚细密，是母亲熬夜纳的，可现在鞋尖磨破了个小口，冷风裹着枯草碎屑往里钻，脚趾冻得发麻，蜷缩着抵在破口处，能清晰摸到外面土块的粗糙质感。
林恩下意识放慢脚步，指尖无意中蹭过路边一丛瑟缩的狗尾草。那草秆枯得发脆，像被灶火燎过的柴禾，稍一用力就能折断；顶端的穗子垂着头，沾着的霜粒在朝阳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银子。
几乎是本能般，他的“枯荣感应”悄然发动，下一秒，那株狗尾草的“模样”便毫无保留地映在了脑海里——不是眼睛看到的枯黄表象，而是更细密、更鲜活的脉络：主茎里的水分早已流失大半，干瘪得像寒冬里冻僵的血管，捏一把都能感觉到纤维的脆裂；可在靠近根部的地方，却藏着几缕极淡的绿意，那绿意裹着薄冰，像埋在雪下的火星，只要暖阳稍舔舐，就能燎起一片新绿。
“还是这么‘没用’啊。”林恩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草秆的凉意，他轻声呢喃，语气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从小到大，他对这能力的认知，始终停留在“分辨草药死活”的层面——灰石镇的药铺掌柜是个刻薄的老头，只认鲜活的草药，上次他误采了半筐枯掉的蒲公英，被掌柜的拎着衣领骂了半天，最后只给了半块硬邦邦的黑面包，那面包咬一口能硌得牙酸，他啃了三天才吃完。
可灵植家族的传说里，他们的能力本该是何等神奇？他曾听母亲说过，家族里的长辈能抬手让枯树开花，能让地里的庄稼一夜成熟，还能结出蕴含魔力的果实，那些果实能给受伤的战士疗伤，能让疲惫的旅人恢复力气。哪像他这样，只能当个“草药检测仪”，连让草叶多活一天都做不到。
风又大了些，吹得路边的杂草此起彼伏，沙沙作响，像是谁在暗处低声絮语。林恩抬头望了望前路，土路蜿蜒着伸向远方，尽头隐在灰蒙蒙的雾气里，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只有零星几丛枯茅在风里晃。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坠，那是块冰凉的金属，形状像片叶子，是母亲留下的。指尖碰到金属的瞬间，他又想起离开灰石镇前，在柴房的旧木箱里摸到它时的心悸——当时木箱积了厚厚的灰，吊坠被裹在母亲的旧手帕里，打开时，里面不仅藏着去阿斯托利亚城的地图，还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父亲“凯”的名字，还有半句没写完的话：“冤屈终有雪……”
母亲的冤屈，父亲的下落，阿斯托利亚城的秘密，像三块石头压在他心里。
“先顾着赶路吧。”林恩甩了甩头，把关于能力的迷茫压下去。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到下一个城镇，补充粮食——他摸了摸腰间的布包，里面只剩小半块黑面包，硬得能当石头用，要是再找不到地方换吃的，恐怕走不到阿斯托利亚城，就得饿肚子。
可刚走没几步，他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路边的斜坡下，长着一株和周围杂草格格不入的植物。那植物的茎秆是深紫色的，像浸了浓墨的绸缎，在一片枯黄里扎眼得很；叶子是心形的，却皱得像被揉过的丝绸，边缘带着细碎的锯齿，泛着淡银的光，像是被精心打磨过；此刻它歪歪斜斜地趴在地上，茎秆折成了一个难看的弧度，断口处渗着淡紫色的汁液，像流不出的血，显然是被什么东西踩过。
林恩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灰石镇周围的植物他几乎都认全了，蒲公英、车前草、凝血草……可这种紫茎草，他连见都没见过。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斜坡，坡上的土很松，走一步滑一下，他伸手抓住旁边的枯草，才稳住身形。蹲在紫茎草旁边时，他犹豫了一下——之前的感应只够分辨枯荣，这株草这么特别，能感应出什么？但念头刚起，他还是再次发动了枯荣感应。
这一次，脑海里的画面和以往截然不同。
没有单纯的“枯萎”或“鲜活”的分界，取而代之的是更复杂、更连贯的“轨迹”——他像在看一幅流动的画，能“看见”这株紫茎草三天前的模样：那时它挺拔得像个小武士，茎秆里的生机是奔涌的紫河，每片叶子都舒展着，能接住晨露折射的光，风一吹，叶子晃悠着，像在和路过的蝴蝶打招呼。
两天前的夜里，下过一场冷雨。他能“听见”冰粒砸在叶子上的“嗒嗒”声，能“看见”叶子被冻得蔫了半边，卷成了小筒，可根部却倔强地钻出新的嫩芽，嫩得发白，像在跟严寒赌气，拼着劲要往上长。
直到今早，一双穿着硬皮靴的脚踩了下来。那靴子是深棕色的，靴底有三道深浅不一的纹路，像磨损的马蹄铁图案，其中一道还缺了个角，显然是被石头磕过。
他能“感觉到”那力道有多重——紫茎草的茎秆“咔嚓”一声断了，生机像被掐断的水流般涌了出来，可刚碰到冷空气，就被迅速冻结在断裂处，像刚泼出去的水瞬间凝成了冰柱，连汁液都没能流出来。
林恩的呼吸猛地一滞，指尖不由自主地碰了碰紫茎草的断裂处。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冰凉的，带着泥土的湿气，可脑海里那只皮靴踩下来的画面却格外清晰，连靴底纹路里嵌着的小石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分辨枯荣的能力了。
这是“看见”植物经历过的事？
母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清晰得像是昨天才说过一样。那是他八岁那年的冬天，灰石镇下了场大雪，小土屋的窗户糊着破纸，风从缝里钻进来，吹得火堆的火苗晃悠悠的。
母亲坐在火堆旁，把他的手裹在自己手里——母亲的手很暖，指尖有淡淡的草药香，是常年揉草药留下的。
当时他正对着窗台上的一株枯草发呆，嘴里抱怨着这能力只能看草死没死，连块面包都换不来。
母亲那时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她的掌心很软，带着火堆的温度，眼神里有他当时看不懂的温柔和期许：“林恩呀，别小看枯荣感应。植物是大陆的脉络，它们扎根在土里，风过的时候会晃，那是在记风的路；雨落的时候会弯，那是在记雨的凉；有人踩过，它断了，也会把脚印记在根里。你的能力不是‘看’枯荣，是‘听’它们把这些事说给你听呢。”
那时他撅着嘴，扒拉着火堆里的柴禾，觉得母亲在哄他——草又不会说话，哪来的故事？直到此刻，看着脑海里那只皮靴的纹路，感受着紫茎草断口处残留的“记忆”，他才突然明白，母亲说的不是玩笑。
他又试着将感应范围扩大，覆盖了周围半丈内的杂草。瞬间，无数细碎的“画面”涌入脑海，杂乱却真实：有蚂蚁爬过草叶的痕迹，六只脚在草叶上留下的细微印记，连它搬着的小土粒都看得清楚；有露水滴落的轨迹，从草尖滑到根部，在土里砸出一个小小的坑；还有昨晚田鼠从草丛里跑过的路径，田鼠的爪子踩过草茎，留下淡淡的划痕，连它嘴里叼着的麦粒，都能“感应”到麦香。
这些画面像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从未留意过的世界——原来路边的杂草，都藏着这么多故事。
“原来……这能力不是鸡肋。”林恩的心脏轻轻跳了起来，指尖有些发颤。他一直以为自己继承的是灵植家族最没用的变异能力，连灰石镇的流民都笑话他“只能跟草说话”，可现在才知道，是他一直没找到正确的使用方法。母亲早就知道了？那她为什么不教他更多？是没时间，还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呜咽”声传来，像小猫的叫声，带着点怯生生的颤抖，打断了他的思绪。
声音是从斜坡上方传来的。林恩站起身，扒着斜坡上的杂草往上爬，草根有些松，他差点滑下去，还好及时抓住了一丛较粗的枯茅。刚探出头，就看到一只灰褐色的兔子蜷缩在路边的土坑里。
那兔子的毛沾了不少泥土，乱糟糟的，左后腿上有一道两指宽的伤口，血已经凝结成了黑红色的痂，可还有淡红色的血慢慢从痂下渗出来；它的耳朵耷拉着，像被打湿的棉絮，看到林恩时，红眼睛里满是怯意，身体缩成一团，爪子轻轻抖着，显然是想跑，却没力气动。
林恩皱了皱眉。在灰石镇时，他见过太多弱肉强食的场景——贵族的马队路过，马蹄能随意踩死流民的鸡；流民为了半块面包能打出血；甚至有小孩捉了受伤的兔子，只是为了拔毛取乐。没人会为一只受伤的兔子停下脚步，毕竟在这边境之地，连人都顾不上自己的死活。
可此刻，看着兔子那双湿漉漉的红眼睛，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也是一个冬天，一只麻雀被冻僵在窗台，翅膀还流着血，母亲看到后，赶紧用温水化开雪，小心翼翼地给麻雀擦伤口，又找了点晒干的蒲公英绒，轻轻裹在它翅膀上。那时他问母亲，为什么要救一只没用的麻雀，母亲摸着他的头说：“林恩，再小的生命，也该被好好对待。它们活着，就是有意义的。”
林恩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脚步走了过去。兔子警惕地盯着他，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嘴里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求饶。林恩放缓了动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别怕，我不伤害你。”
他记得母亲说过，有些草药能止血，比如凝血草，可凝血草多生长在荒坡向阳的地方，这里是路边的土坑，周围都是枯茅，恐怕没有。等等——他是不是可以用枯荣感应，找附近能止血的植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林恩立刻闭上了眼睛，集中精神，将枯荣感应的范围扩大到周围一丈内。无数植物的“信息”像潮水般涌入脑海：有狗尾草的枯荣脉络，有蒲公英的种子轨迹，还有几株贴着地面生长的小叶子植物——那植物的叶子是心形的，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叶脉里流动着淡淡的绿色生机，更重要的是，他能“看见”这植物的汁液接触到血液时，会产生一种温柔的凝结力量，像一双小手轻轻按住伤口。
是止血蕨！母亲曾经教过他认，说这种草的汁液能快速止血，还能消炎，只是止血蕨喜欢潮湿的地方，平时很少见，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林恩心里一喜，连忙在土坑旁边的草丛里找了起来。止血蕨长得很矮，藏在枯茅下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找到三株，每株都有三四片叶子，叶脉里的绿意很足，显然生机旺盛。他小心地将草叶摘下来，放在手心揉碎——枯荣感应告诉他，这几株止血蕨的汁液效果很好，能很快止住兔子的血。
他蹲在兔子身边，慢慢伸出手。兔子虽然还是害怕，身体紧绷着，但似乎感受到了他没有恶意，没有再挣扎，只是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
林恩轻轻托起兔子的后腿，那腿很细，隔着毛能摸到骨头，伤口处的毛被血粘住了，一碰，兔子就轻轻抖一下，显然很疼。
林恩放轻了动作，将揉碎的止血蕨敷在伤口上。就在草药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他的枯荣感应突然有了新的反应——他能“看见”止血蕨的汁液顺着兔子的伤口渗进去，淡绿色的汁液像小溪般流进伤口，和淡红色的血相遇的瞬间，原本慢慢流淌的血突然放慢了速度，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一点点凝结，最后形成了一层新的、淡粉色的痂；而兔子体内的生机，像小小的绿芽，慢慢裹住受伤的肌肉，一点点修复着断裂的纤维。
这种“看见”生命修复的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暖、鲜活，像看着一粒种子在土里发芽，充满了希望。
兔子似乎也感觉到了疼痛减轻，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甚至用鼻子轻轻蹭了蹭林恩的手指。那触感软软的，带着兔子身上的温度，还有淡淡的草香，蹭得林恩指尖有点痒。
林恩忍不住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很轻，却带着久违的暖意。他想起在灰石镇的那些日子，每天醒了就想着去哪找吃的，贵族的马队经过时，得赶紧躲进巷子里，不然会被马蹄踩；药铺掌柜的脸总是拉得老长，给的面包硬得能硌牙；晚上躺在漏风的柴房里，听着外面的风声，总在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
那时的他，觉得世界是灰色的，没有一点温暖，连母亲留下的能力，都像是个累赘。
可现在，只是帮一只受伤的兔子止了血，他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原来这能力不是没用的，它能帮到生命，能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价值。
“原来这能力，还能帮到别人。”林恩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
他把兔子放在地上，轻轻推了推它的身子。兔子试探着动了动后腿，虽然还有点瘸，但已经能站起来了。它看了林恩一眼，像是在道谢，然后一瘸一拐地钻进了旁边的草丛里，很快就消失在了枯黄的草叶间，只留下一点晃动的草影。
风又吹过路边的杂草，沙沙作响。这一次，林恩觉得这声音不再是萧瑟的，反而像是植物在和他打招呼，在诉说着它们的故事——那丛狗尾草在说“朝阳暖了”，那片枯茅在说“昨晚有田鼠路过”，连刚才那株紫茎草，都像是在说“谢谢你听我的故事”。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泥土簌簌地掉下来，沾在旧外套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再次望向前方的土路时，雾气已经散了些，远处能看到隐约的炊烟，淡灰色的，飘在天上，还能闻到隐约的麦香——应该是下一个村庄的方向。
布包里的黑面包虽然不多，但他知道，只要有枯荣感应，他就能找到能吃的野菜，比如马齿苋、野荠菜，还能找到能换粮食的草药，比如蒲公英、车前草；甚至能在遇到危险时，通过植物的“信息”提前察觉，比如有没有马队经过，有没有劫掠者留下的痕迹。
林恩又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坠，冰凉的金属此刻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了，贴在皮肤上，像母亲的手一样温暖。他想起母亲的话，想起地图上阿斯托利亚城的标记，想起父亲的名字，心里的迷茫和忐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坚定。
之前他只想着去首都查清真相，为母亲和灵植家族复仇，却忽略了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母亲留给她的，不仅有吊坠和地图，还有这看似“鸡肋”，实则蕴藏着巨大力量的枯荣感应。这能力不是累赘，是母亲留给她的礼物，是他在这乱世里活下去，并且活得有意义的底气。
“母亲，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林恩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在和母亲对话，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会再小看这能力了，我会用它保护自己，也会用它帮到更多人。等我到了阿斯托利亚城，一定会查清真相，为你，为灵植家族报仇。”
说完，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然后迈开脚步，继续沿着土路往前走。朝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洒在他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土路上，跟着他一起往前走。
路边的杂草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林恩偶尔会停下脚步，发动枯荣感应，“听”它们说路上的故事——那丛车前草说“前面两里地有小溪，溪水很清，能喝”；那片野荠菜说“昨天有一队商队从这里经过，马车上装着小麦，没遇到危险”；那株蒲公英说“再走半个时辰就能看到村庄，村里有个老药铺，掌柜的人很好，收草药给的面包是软的”。
这些“信息”，都成了他赶路的指引，让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茫然。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隐忍和迷茫的林恩了。从灰石镇出发时，他带着的是复仇的执念和寻父的渴望，像个背着沉重包袱的旅人，看不清前路；而现在，他还多了一份对自身能力的认知，多了一份对未来的期待，包袱轻了，脚步也稳了。
土路还在延伸，前路还有未知的危险——贵族设下的关卡，会检查过往的行人，稍有不慎就会被扣押；劫掠者潜伏在荒径旁，专挑独行的旅人下手；还有阿斯托利亚城里隐藏的真相，像一团迷雾，不知道藏着多少阴谋。这些都还在等着他。
但林恩不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走——母亲的叮嘱在耳边，父亲的线索在手中，还有这能“听”懂植物故事的枯荣感应在身边。它们像一盏灯，照亮了他的前路，让他在这乱世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
风拂过他的斗篷，带着远方村庄的麦香和草的清香，不像之前那样凛冽了，反而像在推着他往前走。林恩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朝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