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神崖的风,刮在脸上如同冰冷的刀子。
然而比风更冷的,是六颗骤然沉入冰窖的心。
“你们……是谁?”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比先前任何一道神通、任何一次杀招都更具毁灭性。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们的元神,将那些刚刚翻涌上来的、混杂着悔恨、爱意与无尽痛楚的情绪,硬生生冻结、碾碎。
凌霜掉落的“霜华”剑躺在碎石间,寒光黯淡,一如她此刻的道心——那坚不可摧、宁折不弯的剑心,在真相冲击下已布满裂痕,此刻更是被这句陌生的询问彻底击穿。她看着那双空洞茫然的眼,曾经,这双眼睛看向她时,有严厉,有关切,甚至有她如今才懂得的、深藏的痛苦与决绝。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连被他憎恨的资格,都失去了。
苏瑶瘫坐在地,连哭泣都忘了。丹圣的理智告诉她,这可能是重伤后的暂时失忆,也可能是神魂受损的征兆。但情感上,她只觉得一片荒芜。她那些精心准备的复仇,那些在无数个深夜用恨意细细打磨的毒计,此刻都成了指向自己的利刃。他忘了她,忘了“瑶儿”,忘了那枚被他紧握的平安扣,也忘了她带给他的……致命一击。
墨璇的脑中,那些精密的阵法推演、因果计算彻底停摆。“错误……巨大的错误……”她喃喃着,世界观仿佛在崩塌重组。她一生追求阵道的完美与平衡,却发现她亲手参与布下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毁灭性的错误之阵。而此刻,阵眼(师尊)本身的状态,成了一个无法解析的变量。
赤练周身的妖力如同沸腾的开水,不受控制地外溢,将周围的碎石都灼烧成齑粉。她想怒吼,想质问,想摇晃着师尊的肩膀让他想起来,想起来他是如何“杀死”炎魄,想起来她有多么恨他……可现在,对着这双纯净又脆弱的眼睛,所有的愤怒都像是打在了空处,反噬自身,让她五脏六腑都跟着灼痛。
妙音怀中的焦尾琴,断弦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悲鸣。那曲只存在于轮回镜中的《思音》,成了她一个人的魔障。知音已渺,弦断谁听?她连用琴音表达歉疚和……那刚刚萌芽的爱意的机会,似乎都失去了。
星眸蜷缩得更紧了,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嵌入岩石里。“天煞孤星……我果然是……”她看到的不再是师尊为她承受反噬的画面,而是自己将厄运带给唯一真心守护她的人,最终连他的记忆都一并夺走的惨状。那“以此为聘”的未来,如同镜花水月,在她眼前彻底碎裂。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最终还是凌霜最先强行凝聚起一丝力气。她是大师姐,无论何时,她都必须站出来。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头的腥甜,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蜷缩在血泊中、眼神茫然的男子。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她在他身前几步远处停下,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声线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师……您……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孤辰(或许现在已不能称之为孤辰)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思索,但很快,脸上便浮现出痛苦之色,他抬手按住额角,声音虚弱:“头……好痛……我是谁?你们……又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浑身都疼……”
他的眼神纯粹而无助,像迷失在暴风雪中的幼兽。
这眼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凌霜的心脏。她记忆中那个顶天立地、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身影,与眼前这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形象重叠,让她几乎道心失守,想要吐血。
“您受伤了。”凌霜的声音干涩,她试图去扶他,手指却在触及他染血衣袖的瞬间,触电般缩回。她怕,怕自己的触碰会弄疼他,更怕从他眼中看到排斥和恐惧。
“受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血污的白衣,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困惑和一丝害怕,“谁……谁打伤我的?是……是你们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六人耳边。
赤练猛地抬头,赤红的眸子里满是血丝:“不是!我们……”她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起。难道要说“是的,是我们差点杀了你,因为我们恨你,但现在我们知道错了”?
苏瑶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上前几步,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您……您别怕,我们……我们是……”她卡住了。“徒弟”二字,如何说得出口?
墨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现状:“此地不宜久留。师尊……他伤势极重,神魂波动异常,需立刻寻一安全之处疗伤。”她用了“师尊”这个称呼,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试图维系那根已经脆弱不堪的纽带。
“对,先离开这里。”凌霜立刻同意,这至少是一个可以执行的目标,能暂时逃避这令人崩溃的局面。
她再次尝试伸手,这一次,动作轻柔了许多,想要将师尊扶起。
然而,她的手刚碰到他的手臂,他却像是受惊般猛地一缩,身体向后躲去,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警惕和一丝慌乱,目光扫过她们六人,最终,却落在了站在稍远处,抱着断琴、气质相对最不具攻击性的妙音身上。
他朝着妙音的方向微微挪动了一下,虽然依旧虚弱,但那下意识的寻求庇护的姿态,却清晰得残忍。
“……”妙音整个人僵住了。
其他五人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凌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苏瑶准备取出疗伤丹药的动作顿住,墨璇的推演再次中断,赤练的妖力一滞,星眸的哭泣都噎住了。
一瞬间,空气中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悔恨与悲痛,似乎悄然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张力。
他……在害怕她们。
而他下意识觉得……妙音是相对安全的?
妙音感受着那汇聚而来的、复杂难言的目光,抱着焦尾琴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看着那个朝她投来依赖目光的、失忆的师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麻痒,还有一种……近乎罪恶的、隐秘的悸动。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不像凌霜那般冷硬,不像苏瑶那般激动,不像赤练那般炽烈,她轻轻开口,如同她最舒缓的琴音:“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受伤了,需要治疗。”
她缓缓走上前,在凌霜有些僵硬的目光中,慢慢蹲下,没有立刻触碰他,只是将怀中的焦尾琴稍稍拿开,展示自己并无威胁。
孤辰(暂且仍如此称呼他)看着她清丽脱俗的面容,听着她柔和的声音,眼中的警惕稍稍减退了一些,但身体依旧紧绷。
“来,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妙音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是她音律之道带来的天赋。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妙音,又警惕地瞟了一眼旁边气势迫人的凌霜、眼神灼热的赤练等人,最终,对着妙音,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凌霜感觉自己的剑心彻底碎了。不是宁折不弯的破碎,而是某种信念的崩塌。她曾是他最倚重的大弟子,曾离他最近,如今,却成了他恐惧和回避的对象之一。
苏瑶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看着妙音轻易地做到了她们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靠近他,安抚他。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焦急涌上心头。
赤练咬紧了嘴唇,妖瞳中情绪翻涌。她讨厌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尤其还是被那个曾经她认为最“无害”的五师妹比了下去。
墨璇沉默地看着,理性告诉她妙音的方式此刻最有效,但情感上,那种被“选择”的差异,依然让她感到不适。
星眸看着这一幕,心中更是凄惶,连师尊失忆后,依赖的都不是她这个能窥探天机的小师妹。
妙音尝试着伸出手,轻轻扶住孤辰没有受伤的另一边手臂。这一次,他没有躲闪,只是身体依旧僵硬,靠着她的搀扶,极为艰难地想要站起。
他伤势实在太重,刚一用力,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前软倒。
“小心!”
几乎同时,好几声惊呼响起。
凌霜、苏瑶甚至赤练,都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搀扶。
但妙音离得最近,她下意识地丢开焦尾琴,用尽全力将他倾倒的身体揽住。男子清瘦却沉重的身躯几乎完全靠在了她的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冷冽气息。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颈侧,呼吸微弱。
妙音抱着他,身体僵直,一动不敢动。她能感受到其他师姐们投来的目光,如同实质,灼烧着她的后背。
凌霜看着妙音怀中那个毫无防备、依赖着别人的身影,曾经那个需要她仰望、需要她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追随的背影,此刻如此脆弱地靠在另一个女子怀里。她猛地别过头去,喉头剧烈滚动着。
苏瑶迅速取出一瓶温养神魂的丹药,递过去:“快,先给他服下。”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赤练则烦躁地一挥袖,卷起一阵妖风,将碍事的碎石清理开,硬邦邦地说:“磨蹭什么!赶紧带他走!”
墨璇已经开始快速推算最近的、安全的落脚点。
星眸默默捡起了妙音丢下的焦尾琴,抱在怀里,眼神复杂地看着被五师姐半抱在怀里的师尊。
合作,似乎开始了。
但这合作之下,是六颗道心破碎后,勉强粘合却布满裂痕的灵魂,以及那悄然滋生、无法言说的竞争与暗流。
她们联手弑师,证的不是无情大道,而是满目疮痍的道心破碎。
而未来,该如何面对这个失忆的师尊?如何弥补这滔天的过错?那刚刚萌芽便遭遇冰封的爱意,又将在这诡异的新关系下,走向何方?
更重要的是,他的失忆,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如果他永远想不起来,她们所有的悔,所有的爱,又该何处安放?
如果他有一天想起来了……又该如何面对这群曾经弑师、如今又心思各异的徒弟?
妙音感受着怀中人的重量,以及周遭师姐们那无声却沉重的目光,第一次觉得,这失忆的师尊,比那个背负一切的孤辰尊者,更让人……不知所措。
一场比弑师更艰难、更纠葛的局,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