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那场石破天惊的禅位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紫微城,乃至朝野上下。百官们怀着各种复杂难言的心情散去,宫人们则噤若寒蝉,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权力的交接,尤其以这样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进行,总是伴随着无形的血雨腥风。
苏璃没有返回凤仪宫,也没有召见任何大臣。她屏退了所有随从,只身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了皇宫深处那座最为肃穆、也最为孤寂的宫殿——奉先殿。
这里是供奉云氏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殿内长明灯不熄,烛火摇曳,映照着层层牌位上冰冷的鎏金字体,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火与木头混合的沉静气息,庄重,却也压抑。
苏璃缓缓走到最前方,目光掠过那些陌生的先祖名讳,最终,定格在最新安置的两个牌位上。一个是“大行皇帝云承睿”,她的夫君,那个将江山与她一并托付,痴缠了她半生,却也让她最终不得不独自扛起一切的男人。另一个,是“哀太子云琮”,她曾经寄予厚望、文武双全,却最终以那般惨烈方式离世的长子。
她的目光,最终长久地停留在左侧稍前一些的牌位上——“高宗云昭”。那个亦师亦友,引领她融入这个时代,赋予她重任,其思想与意志至今仍在影响她的先帝。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白日里在朝堂上的沉稳、威严、杀伐果断,在此刻尽数褪去。她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唯有眼中翻涌着剧烈而复杂的情感风暴。
云珏那泣血的恳求、摘冠下跪的决绝、以死相逼的绝望,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那是她的儿子,她亲眼看着他从襁褓中的婴孩,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她逼他坐上皇位,究竟是爱他,还是害他?是为了江山稳固,还是为了满足自己某种不愿放手的掌控欲?
她想起云承睿临终前,紧握着她的手,说“幸好……有你……”。那份托付,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守住了这江山,击退了外敌,稳定了朝局,可她的家呢?长子自戕,次子被逼到当朝泣血禅位,女儿……想到云璎,她心头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似乎总在失去,在牺牲。
“父皇……”她对着云昭的牌位,无声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您当年将江山托付给我,告诉我承睿性子软,需得扶持。可我……我似乎做得太过火了?我将珏儿逼到了绝路,将这皇位变成了他避之不及的炼狱。”
殿内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作为回应。
“您留下的手札,您教导我的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解,我一直在努力践行。我想让这个帝国变得更好,想打破那些陈腐的桎梏……可为什么,路会走得如此艰难?为什么代价……总是我的骨肉至亲?”
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云昭牌位上冰冷的刻字,那熟悉的名字,却再也给不了她任何回应与指引。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独自一人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荒野,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看不到前路,也望不见归途。
接受云珏的禅位吗?那意味着她将彻底走到前台,成为这片土地上名正言顺、独一无二的统治者。她将不再有“太后”这层身份的缓冲,所有的赞誉与诋毁,所有的功绩与罪责,都将由她一力承担。史书工笔,会如何记载她?是牝鸡司晨的妖后,还是力挽狂澜的女主?
更重要的是,云珏该怎么办?他今日在朝堂上彻底撕破了脸,若她登基,他这个“太上皇”将处于何等尴尬的境地?王氏一党虽被清洗,但朝中暗流依旧,那些守旧派、那些对女性掌权心存疑虑甚至敌视的势力,会如何利用这件事来攻击她、攻击云珏?
可不接受呢?云珏的状态已然崩溃,强行将他按在皇位上,无异于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甚至可能真如他所说,逼得他走上绝路。而且,一个心志不坚、毫无主见的皇帝,如何应对眼下并不太平的局势?北境突厥虎视眈眈,朝中派系需要整肃,新政推行阻力重重……这艘帝国的巨舰,需要一个意志坚定、手段果决的舵手。
理智与情感,责任与亲情,如同两头凶猛的野兽,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她在奉先殿内来回踱步,脚步沉重。时而驻足凝视牌位,仿佛想从逝者那里得到启示;时而闭目沉思,眉头紧锁。
时间在寂静与挣扎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月色逐渐黯淡,星光隐去,东方天际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长夜将尽。
苏璃停下脚步,再次面向云昭的牌位。她的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眼底布满血丝,但那双眸子深处,翻腾的波澜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痛苦煎熬后沉淀下来的、冰冷的决断。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触摸牌位,而是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襟和发髻,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心腹女官知秋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娘娘,天快亮了。”
苏璃没有回头,依旧看着云昭的牌位,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没有波澜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这江山,终究要换个方式来守了。”
知秋在门外屏住了呼吸,这句话里的含义,重逾千斤。
苏璃转过身,面向殿门的方向,晨曦的微光从门缝中透入,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与那些沉默的牌位融为一体。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认命般的、破釜沉舟的坚毅。
长夜已过,前路已定。无论是对是错,她都只能,也必须,沿着自己选定的这条路,走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