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引：** 金殿风云骤变天，凤持遗诏破千谗。先帝墨宝定乾坤，伦常之讼化云烟。
承熙二年的腊月，一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雪席卷京城。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地落下，将朱红宫墙、琉璃碧瓦尽数覆盖，天地间唯余一片刺目的白。然而，比这严寒更冷的，是紫宸殿内几乎凝滞的气氛。
殿内，上好的银霜炭在蟠龙纹铜兽炉中烧得噼啪作响，暖意融融，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君臣之间的凛冽寒意。云承睿高坐于鎏金龙椅之上，明黄色的龙袍在殿内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可他面色铁青，薄唇紧抿，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涛。下方，以三朝元老、太尉蒲忌植为首，三十余名身着朱紫官袍的重臣们黑压压地跪倒一片。他们显然是冒雪疾行而来，官袍的下摆已被雪水浸透，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狼狈的水痕。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气与一种无声的对抗。
“陛下！”蒲忌植须发皆白，此刻却声若洪钟，铿锵如铁石相击，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苏氏之事，已非宫闱私密！如今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皆在议论陛下……强纳先帝才人，罔顾人伦纲常！若不断然处置，以正视听，只怕史笔如铁，后世将如何评说陛下？我大周以孝治天下，以礼立朝纲，此风万不可长啊陛下！”他言辞恳切，字字句句却如淬毒的利箭，直指帝王最在意的身后名与统治根基。
“请陛下三思！以社稷为重！”他身后，三十余名大臣齐声附和，随即深深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姿态决绝，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云承睿死死攥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金龙雕刻，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破腔而出。这些道貌岸然的老臣，平日里在政务上诸多掣肘，如今竟联手逼宫到如此地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殿外那漫天飞舞、似乎永无止境的雪幕，一个念头骤然清晰。他猛地起身，玄色靴履踏在御阶之上，声音冷得如同殿外的冰雪：
“既然众卿非要在这风雪交加之日，论个是非曲直——”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刃般扫过下方跪伏的众人，沉声道：“德顺，传苏璃上殿。”
“陛下！”蒲忌植猛地抬头，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赞同，“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制！岂能让一妇人踏入这议政的紫宸殿？这成何体统！”
“祖制？”云承睿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朕今日偏要破这个例！既然诸位爱卿口口声声说朕悖逆人伦，涉及宫闱私密，总该让当事人自辩一二。否则，岂非成了尔等一面之词，便要定朕与苏璃的罪？”
“陛下三思！”又有几位大臣出声劝阻。
“朕意已决！”云承睿断然挥手，不再给他们任何反驳的机会。
当苏璃身着素雅至极的月白色宫装，外罩一件同色狐裘，缓步踏入这庄严肃穆、充斥着男性权力气息的紫宸殿时，所有目光，惊疑的、审视的、鄙夷的、好奇的，都瞬间聚焦在她身上。与满殿朱紫官袍、凝重气氛相比，她这一身素净，宛如雪中青莲，遗世独立。她步履从容，裙裾纹丝不动，面对众多权臣或明或暗的注视，她微微垂着眼睑，神情平静无波，径直走到御阶之下，敛衽行礼，姿态优雅，无可指摘。
“臣妾参见陛下。”声音清越，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殿内众人听清。
不等云承睿开口，蒲忌植已按捺不住，率先发难，他虽未起身，但挺直了脊背，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苏璃：“苏氏！你身为先帝才人，理当恪守妇道，为先帝祈福终身！不知避嫌，反而以狐媚手段蛊惑今上，致令陛下清誉受损，朝野非议，你该当何罪？！” 这话极其严厉，几乎是指着鼻子骂她祸水妖姬。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想看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如何应对这雷霆万钧的质问。
苏璃缓缓直起身，并未因这疾言厉色而有丝毫慌乱。她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镇定，先是向蒲忌植的方向微微欠身，算是行了礼，然后才不卑不亢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蒲太尉之言，妾身不敢苟同。妾身入宫侍奉陛下，乃是奉旨而行，何来蛊惑之说？”
“奉旨？奉何人之旨？”蒲忌植冷笑，语带讥讽，“莫非是陛下被你蒙蔽……”
苏璃不再与他争辩，而是从容地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那绢帛颜色沉稳，边缘略有磨损，显然有些年头。她双手捧着绢帛，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最后落在蒲忌植脸上，一字一句地问道：“妾身可否请问太尉，以及诸位大人，若妾身之事，本就是先帝遗命，又当如何？”
“荒谬！”蒲忌植脸色一变，猛地拂袖，像是要挥开什么不洁之物，“先帝英明神武，怎会……怎会留下此等不合礼法之……”
他的话音未落，苏璃已不再给他机会。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地一动，缓缓展开了那卷明黄绢帛。当那熟悉无比、苍劲有力中又带着一丝病中虚浮的笔迹清晰地映入殿内所有重臣眼帘时，满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那字迹，在场许多老臣都无比熟悉，正是显庆帝云昭晚年缠绵病榻时特有的笔锋！
绢帛上墨迹清晰：
“朕感大限将至，特留此旨。才人苏氏，性情温良，聪慧敏捷，着赐予太子承睿为侧室。望汝善加看待，此女将来可堪大用。钦此。”
落款处，赫然是“显庆二十三年冬”——这正是先帝驾崩前月余！旁边，那方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玉玺印记，鲜红夺目，在明黄绢帛的映衬下灼灼生辉，不容置疑！
“这……这不可能！”蒲忌植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那道圣旨，仿佛要从中看出破绽来，“定是伪造！定是……”
“蒲太尉若不信，”苏璃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可即刻请翰林院诸位精通先帝笔迹的学士、侍读前来，当场比对笔迹。先帝晚年精力不济，批阅奏章时，常命妾身在侧侍墨，研磨铺纸。这笔锋起笔时的微颤，行笔间的凝涩，以及收锋时特有的回勾力道，想必……在座的诸位大人，尤其是时常面圣接收批红的，都应该认得。”
无需去请翰林院，几位距离较近、曾经常常面见先帝接收谕旨的老臣，如礼部尚书郑元、户部尚书等人，已经忍不住凑近了些，眯起老花眼，仔细审视那绢帛上的字迹。越是细看，他们的脸色越是变幻不定。那起笔时因气力不济而产生的微不可察的颤抖，那转折处因心绪复杂而留下的凝滞，那收笔时试图维持帝王威严而刻意加重的力道……点点滴滴，都与他们记忆中先帝晚年的笔迹完美契合！
“原来……竟是先帝早有安排……老夫，老夫糊涂啊！”礼部尚书郑元率先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恍然与愧疚交织的复杂神色，他整了整衣冠，朝着御座上的云承睿，也朝着那道明黄圣旨，郑重地跪拜下去，“臣等愚钝，不明先帝深意，险些误解圣意，铸成大错！请陛下恕罪！”
有他带头，其他看清了字迹、确认无疑的大臣们也纷纷面露惭色，相继跪倒：“臣等愚钝，请陛下恕罪！”
蒲忌植孤立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死死地盯着那道圣旨，目光最终胶着在那“可堪大用”四个字上，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从中窥见了某种令他心惊胆战的未来。这四个字，轻飘飘却重逾千斤，不仅洗刷了苏璃的所有“罪名”，更隐隐为她未来的地位铺平了道路！先帝……竟然如此看重她？！
云承睿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跪倒一片的臣子，以及那孤立无援、面如死灰的蒲忌植。他目光如炬，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丝胜利的冷峭，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现在，还有谁要论朕悖逆人伦？还有谁要质疑先帝遗诏？！”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殿外风雪呼啸更急，扑打着紧闭的殿门窗棂。然而，那风雪再大，也再也吹不进这已然被一道先帝遗旨彻底扭转的乾坤。
**章尾：** 一纸空旨定风波，先帝遗计安山河。凤持丹书破千谤，从此日月换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