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身孕后的第三日,晨雾尚未散尽,宓瑶便出现在了江宁织造局的账房内。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裙衫,只是腰间束带略松了些,面色虽有些苍白,眼神却清亮锐利,如出鞘的短匕。
萧景珩并未阻拦,只加派了暗卫,并让秦太医随行在侧,自己则去了漕运总督衙门,明面施压,吸引各方视线。
织造局的账册堆积如山,墨迹陈旧,散发着霉尘与岁月的气息。
管事太监陪着笑脸,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慢。
宓瑶不理会他,径直坐在窗下,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一行行核对物料入库、织品出库的记录。
属于陆铮的逻辑思维高速运转,数字、日期、名目在她脑中交织成网。
“天顺九年,入库湖州生丝五千斤,出库织锦一千二百匹……”
她轻声念着,抬眸看向管事,“据《工部则例》,此等上品生丝,织锦损耗应在两成以内。按此推算,出库数目至少短了三百匹。余丝何在?”
管事太监额角渗出细汗:“这……年深日久,许是记录有误,或是……或是织造过程中另有损耗……”
“哦?”宓瑶拿起另一本册子,“巧了,同年,江宁‘锦云轩’售出无官印的同类织锦,恰好三百匹。价格,是官价的三倍。”
她语气平淡,却如惊雷炸响在账房内。室内几个胥吏顿时面色如土。
她不再看那管事,转而吩咐随行的陈匠人:“去查库房现存丝料,尤其是近年账目上‘损耗’异常的那些批次,重点验看丝线强度与染剂残留。”
整整一日,宓瑶埋首于故纸堆中,时而凝神计算,时而蹙眉沉思。
孕初的不适阵阵袭来,恶心感偶如潮涌,她只不动声色地含一片秦太医准备的姜糖,或用指甲暗暗掐一下虎口,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这具身体正在经历奇妙的变迁,她却在这变迁中,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属于自己的力量——那不是属于男性陆铮的强悍,而是属于女性宓瑶的坚韧、细致与不折的韧性。
傍晚,萧景珩归来,带回漕运那边的消息并不乐观,总督府上下口径一致,将漕运阻塞推给“天灾”与“民夫惰怠”。
他眉宇间带着倦色,却在见到宓瑶于灯下执笔疾书的侧影时,化为一片深沉的柔和。
“可有收获?”他挥退左右,走到她身边,自然地将手搭在她椅背上,形成一个庇护的姿态,却并未触碰她。
宓瑶将一份誊抄清晰的清单推到他面前,眼底有清冷的光:“织造局与漕运,果然同气连枝。近三年来,通过漕船夹带出江、未入官账的私货织品,价值不下十万两。更关键的是,”
她指尖点向其中几条记录,“他们用以夹带私货的,正是本该用于清淤、修缮河工的漕船!阻塞航道,扣压漕粮,不过是为了掩盖这滔天贪墨的障眼法!”
萧景珩眸中寒光大盛,抓起清单细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好一招瞒天过海!如此一来,人证、物证、动机,便都串起来了!”
他看向宓瑶,激赏与担忧交织,“你竟一日之内,便能厘清至此……”
话音未落,宓瑶忽然脸色一变,猛地侧身干呕起来,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萧景珩神色骤紧,上前一步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朝外急唤:“秦太医!”
秦太医匆匆入内,诊脉后道:“无妨,只是劳神过度,心气浮动。需静养,万不可再如此殚精竭虑。”
宓瑶缓过一口气,推开萧景珩递来的温水,执拗地看向他:“我无事。关键是,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账目只是纸面证据,若要人赃并获,必须找到他们藏匿私货的仓库,以及下一次夹带行动的具体时间。”
萧景珩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燃烧着斗志的眼眸,心中揪紧,却知阻拦无用。
他沉吟片刻,决断道:“我即刻安排人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暗中排查可疑仓库。至于下一次夹带……后日有一批‘贡缎’要借漕船运往北方,是动手的良机。”
他顿了顿,目光凝重地看向她:“后夜,码头恐有冲突。你……”
“我在外围。”宓瑶立刻接口,语气不容置疑,“秦太医随行。我需要亲眼看到证据链闭合,也需要第一时间判断那些织品的真伪、来源。你放心,我惜命,更知……轻重。”
她手下意识地又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已承载了不同的重量。
萧景珩深深看她一眼,终于点头:“好。”
他知道,将她完全排除在外是不可能的,也是对她能力的侮辱。
他能做的,是布下天罗地网,确保万无一失。
是夜,江宁城华灯初上,秦淮河上笙歌隐隐。
而在织造局僻静的院落内,宓瑶靠在软榻上,就着灯火,再次审视那些账目。
身体的不适依旧存在,一种陌生的、对自身脆弱的认知也萦绕心头,但另一种更强大的感觉在支撑着她——
那是参与并推动一件大事的成就感,是凭借自身智慧撬动黑暗的正义之火,是意识到即便身处特殊时期,她依然能挥洒才华、与他并肩而立的笃定。
生命的新章或许正在体内孕育,但这并未使她变得怯懦,反而让她更深刻地理解了“责任”与“守护”的含义。
她要守护的,不仅是腹中萌芽的生命,更是这片土地上应有的清明与秩序。
窗外,江宁的夜风带着水汽和隐约的桂花香。
宓瑶闭上眼,感受着身体内部细微的变化,也感受着心中愈发清晰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