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气息悄然而至,窗外的梧桐枝头虽仍是光秃,但仔细看去,已能发现些许鼓胀的、预示着新绿的芽苞。阳光变得温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透过玻璃窗,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日渐明亮的光斑。
萧惊弦的身体,依旧在脆弱平衡的钢丝上艰难维持。那些曾让萧逐云欣喜若狂的“微小进步”,并未带来戏剧性的逆转,更像是漫长冬夜里偶尔闪烁的、微弱的星光,提醒着生命之火尚未熄灭,却无法驱散沉重的黑暗。他清醒的时间依然短暂,且大部分时候被厚重的疲惫感笼罩,言语极少,与外界的交流更多依赖于眼神和极其细微的肢体反应。
然而,就是在这片看似沉寂的生命荒漠中,当与毕生挚爱的艺术相关的事物靠近时,那深埋的火种,仍会顽强地迸发出一丝微弱却真切的光芒。
这天下午,陈叔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脸上带着一种少有的、混合着谨慎与期盼的神情。他先向萧逐云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外间的小客厅。
“逐云,”陈叔压低声音,“有个年轻人,叫陆叙,是电影学院刚毕业没多久的导演,之前在一个独立影展上拿过奖。他……他托了很多关系,辗转找到了我,说他写了一个剧本,特别想请萧老师……哪怕只是看一眼,给一两句指点。”陈叔顿了顿,补充道,“他知道萧老师的情况,反复强调绝不打扰,只是……一份心意,或者说,一个晚辈对前辈的仰望。他说,萧老师是他艺术上的灯塔。”
萧逐云闻言,眉头微蹙。父亲的状况,他最清楚。任何额外的精力消耗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他几乎要下意识地拒绝。
但陈叔接下来的话让他犹豫了:“我看过那孩子的剧本梗概,是个关于手艺传承的故事,很沉静,有点……有点像萧老师早年那部《匠心》的味道。那孩子眼神很真诚,不是那种追名逐利的。”
《匠心》?萧逐云心中一动。那是父亲年轻时一部并未引起太大商业轰动,却在业内备受推崇的作品,讲述了一位老匠人在时代洪流中坚守技艺的故事,风格质朴,情感内敛。父亲私下里曾多次提及,那是他真正开始理解“表演要沉下去”的转折点。
萧逐云沉默了片刻。他回到病房,父亲刚醒不久,正靠在床头,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阳光洒在他身上,却照不出多少生气。萧逐云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父亲的手,用极轻缓的语气,将陆叙的请求,像讲述一个平常故事般说了出来。他没有强调“指点”,只是说有个年轻导演,写了个关于传承的本子,很像《匠心》的感觉,很想让您看看。
他仔细观察着父亲的反应。起初,萧惊弦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没听见。但几秒钟后,萧逐云敏锐地察觉到,父亲那搭在被子上的、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带着一丝询问,落在儿子脸上。
萧逐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读懂了那眼神里的含义——父亲没有拒绝,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兴趣。
“您……想见见他吗?如果累了,我们就立刻结束。”萧逐云谨慎地确认。
萧惊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但那双沉寂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微弱,却坚定。
萧逐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他让陈叔去安排,但提出了最严格的条件:会面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只允许陆叙一人进来,剧本只能由他口述梗概和核心段落,绝不能劳累父亲阅读。
半小时后,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清秀却带着紧张神色的年轻人,在陈叔的引领下,拘谨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没有拿厚厚的剧本,只有几张薄薄的提纲纸,看到病床上消瘦的萧惊弦时,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连忙低下头,深深鞠了一躬。
“萧老师,您好,我叫陆叙。冒昧打扰您休息,实在对不起。”年轻人的声音带着颤抖。
萧逐云搬来一张椅子,放在离床稍远的位置,示意陆叙坐下。他自己则站在父亲床侧,随时准备应对任何不适。
萧惊弦的目光缓缓移到年轻人身上,那目光依旧虚弱,却不再涣散,带着一种长辈打量晚辈的、沉静的审视。
陆叙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极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开始讲述他的剧本。故事果然是关于一个即将失传的民间技艺——古法造纸,聚焦于老匠人和他心怀都市梦想的孙子之间的冲突与和解。他的讲述条理清晰,语言简洁,重点突出,显然不想浪费一分一秒。
萧逐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同时时刻关注着父亲的状态。他发现,当陆叙讲到老匠人面对机器冲击时的坚守,讲到他对纸张温度与灵魂的理解时,父亲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似乎微微挺直了一些,眼神也更加专注了。
陆叙讲完核心情节,停了下来,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萧惊弦。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安静地流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突然,萧惊弦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手,指向陆叙,然后,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关键词:
“匠人……魂……不在……手艺……在……心……”
陆叙猛地一震,如同被点醒!他激动地差点站起来,连连点头:“对!对!萧老师,您说得太对了!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把这种‘魂’表现出来,而不仅仅是展示技艺流程!”
萧惊弦似乎被年轻人的反应鼓励了,他歇了口气,又艰难地补充道:“冲突……别……太……外化……心里……较劲……更……真……”
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很久,耗力极大,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萧逐云心疼地拿起毛巾想替他擦拭,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的全部精神,都聚焦在了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交流上。
陆叙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他飞快地记录着,眼神发亮:“我明白了!您是说,祖孙的冲突不应该只是表面的争吵,而是内心对传统与现代、坚守与放弃的挣扎,那种无声的对抗更有力量!”
萧惊弦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表示认可的表情。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陆叙。
陆叙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他趁热打铁,又问了几个关于人物心理刻画和镜头语言的问题。萧惊弦或用一个词,或用一个简单的手势,甚至只是一个眼神的变化,给予回应。他的指点,如同画龙点睛,每每切中要害,让陆叙有茅塞顿开之感。
十五分钟的时间眨眼就到。萧逐云不得不轻声提醒。
陆叙立刻站起身,再次深深鞠躬,声音哽咽:“萧老师,谢谢您!谢谢您!您的话,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您好好休息,保重身体!”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萧惊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微微颔首。
陆叙红着眼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走前,向萧逐云投去感激不尽的一瞥。
病房里恢复了寂静。萧惊弦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枕头上,呼吸略显急促,脸色也更加苍白。但萧逐云却看到,父亲那紧闭的双眼前,眉头是舒展的,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满足的弧度。
萧逐云心中巨震。他忽然深刻地理解了,对于父亲这样的艺术家而言,艺术生命的延续,不仅仅在于自己创作出了多少作品,更在于他所秉持的艺术精神、他所积累的经验智慧,能够被后辈理解、吸收并传承下去。
这种“薪火相传”,是比任何个人荣誉都更能让父亲感到慰藉和满足的事情。即使生命之火已如风中残烛,他依然愿意,并且努力地,将这火焰,传递给下一个掌灯人。
他俯下身,在父亲耳边轻声说:“爸,您说得真好。那个年轻人,会带着您的指点,拍出好作品的。”
萧惊弦没有睁眼,但搭在被子上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表示他听到了。
窗外的阳光,温柔地笼罩着这对父子。
一簇微弱的艺术火苗,刚刚完成了一次静默的传递。
病房之外,中国电影的星河,又将多一颗承载着希望与传承的新星。
而这,或许是病榻上的萧惊弦,所能看到的,最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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