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空间都静止了。
那磅礴脉动的巨茧,那无垠的虚假星空,都成了这句平淡话语的背景板。
李耀文的化身,那张百年不变、宛若雕塑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某种极细微的变化。那不是情绪,而是一种类似数据库被调用时,产生的极短暂的延迟。
“还是老样子,陆渊。”他开口,声线依旧没有起伏,却多了一丝近似于“追忆”的信息流,“永远只算你自己的那笔账。”
陆渊没有接话。
辩论是最无意义的行为。尤其是在力量不对等的情况下。
他抬起手,食指指向自己。动作不快,却沉重得让旁观的韩清等人感到一阵窒息。
“第一笔,索姆河,枯树阵地。你命令我带一连断后,自己带主力撤离。”
这笔账,是开始。是一切扭曲的源头。
李耀文的化身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指控,他甚至没有进行任何辩解,只是陈述一个被他确信为真理的结论。
“那是最优选择。以一个连的牺牲,换取主力部队的撤退窗口,并完整保留最重要的深渊感染样本,也就是我自身。这完全符合战争的基本逻辑,任何一个合格的指挥官都会做出同样的决策。”
冰冷的逻辑,不带一丝人性。
雷动周身的电弧都暗淡了几分。他追求力量,但他无法理解这种将战友的生命纯粹视为数字的逻辑。赵千讯的计算核心疯狂运转,他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从数据层面,这是最高效的方案。可这种高效,让他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陆渊的内心毫无波澜。
早就料到了。跟一个把自己当成“完美样本”的家伙谈人性,还不如跟王胖子讨论体能训练的重要性。
他没有反驳,只是放下了第一根手指,然后竖起了第二根。
“第二笔。”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那片黑暗的虚空中,似乎有无数虚影在晃动。
那是孙大志憨厚的脸,是小马侉子擦拭刺刀的侧影,是那一连一百三十七个弟兄,在深渊里被扭曲、被折磨,最终又被他亲手终结时,解脱与痛苦混杂的定格。
这些画面没有真实显现,却通过某种更深层的联系,烙印在了在场每个人的感知里。
“一连,一百三十七名弟兄。他们没死在德国佬的机枪下,却在深渊里活成了自己最恨的怪物。”陆渊的声音依旧平稳,“这笔账,是他们的。”
他替他们来讨。
李耀文的化身似乎对这些虚影背后的数据更感兴趣。
“他们是必要的代价。每一个被深渊转化的个体,都提供了独一无二的数据。他们的哀嚎,他们的异变,他们对‘人性’的执念,都成为了我理解深渊、驾驭深渊的第一块基石。”
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了总结。
“所以,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并且,价值已经被我最大化了。”
这番言论,比之前任何一句蛊惑都更具冲击力。
它直接击碎了雷动对“强者”的幻想,也让赵千讯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信奉的“数据至上”理论。
价值?这就是价值?
王胖子躲在韩清身后,吓得连嘴碎的本能都消失了。他只觉得这个叫李耀文的,比他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里的怪物加起来都可怕。
陆渊依旧没有动怒。
他只是觉得有点可笑。这家伙在深渊里泡了一百年,结果泡成了一个只会做ppt汇报的项目经理。满嘴都是“价值”、“数据”、“基石”。
他收回第二根手指,缓缓抬起第三根。
“第三笔。”
他的手,指向自己的头顶。
那个曾经戴着【疯王之冠】的位置。
一缕微不可察的灰色光芒,在那里一闪而逝。
“这顶王冠。”陆渊平静地揭露一段被掩埋的秘辛,“它的前身,叫【堕落王者的桂冠】。它的诞生,源于你对一个未知‘古神’的背叛和猎杀。那无尽的杀戮,那滔天的堕落意志,是你犯下的罪。”
这笔账,是因果。是你把这顶代表了无尽疯狂与混乱的权柄,间接带到了我面前。
听到“罪”这个字,李耀文的化身终于有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一阵无声的震动从他身上传开,整个空间都随之扭曲。
他笑了。
那不是人类的笑,而是一种混合了齿轮摩擦、金属撕裂与星辰崩塌的复合音。
“罪孽?不!”
“陆渊,那是勋章!是凡人窃取神力的唯一途径!是踏上进化阶梯所必须染上的颜色!”
他的化身第一次有了大幅度的动作,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宇宙。
“你无法理解!你被你那点可笑的‘人性’束缚了太久!你抱着战友的尸体哭泣,我却在解析他的基因序列!你为过去而感伤,我却在规划未来!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距!这就是你为什么是‘失败的样本’!”
神性的光辉从他身上迸发,那股扭曲心智的力量再次席卷而来。
但这一次,国策局的众人心志却异常坚定。他们已经看透了这“神性”背后,是何等冷酷无情的本质。
然而,陆渊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就是你这副自以为掌控一切,急于输出价值观的嘴脸。
三笔账,清完了。
不是为了审判,也不是为了求一个公道。
他在内心默默地为李耀文的精彩演讲鼓掌。
第一笔,是“命令”与“服从”的因果。
第二笔,是“同袍”与“袍泽”的因果。
第三笔,是“罪业”与“传承”的因果。
三条最深刻、最牢固的因果之链,已经通过这场“清算”,被牢牢锁定。
从指挥官到士兵。
从幸存者到牺牲者。
从罪孽的源头,到权柄的继承者。
所有的逻辑,都已闭环。
李耀文的化身完成了他的“最终陈词”,正准备发出那“融入我,或者毁灭”的最后通牒。
可陆渊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下。
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截然不同的气息,从他身上升起。
那是一种更古老,更底层,更不讲道理的权柄。
一种定义了“来”与“去”的绝对法则。
陆渊的动作很轻,仿佛只是在拂去桌面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