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龙脊关。
城门洞开,风如刀割。
“恭迎将军回关——!”
上万人的嘶吼汇成一道音浪,撞在灰黑的城墙上,连脚下的冻土都在嗡嗡作响。
戚清辞被人从担架上扶起。
他刚一站定,一口寒风灌进肺里,让他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身上那件皇帝御赐的黑狐裘,油光水亮,在这座被铁、血、风沙浸透的雄关冻土之上,像一捧干净到刺眼的雪,落在污泥里。
他抬起眼。
视野尽头,黑压压跪倒一片铁甲,如被狂风压倒的钢铁麦浪。
无数道目光汇集在他身上,混杂着近乎狂热的崇拜。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面不倒的军旗。
【神?老子现在就是个纸糊的神,风一吹就散架。】
戚清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拢了拢领口的裘毛,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头盔,精准地钉在最前方那人身上。
那人身形魁梧如铁塔,一道蜈蚣般的刀疤从左额贯穿右颊。
他跪在那里,腰杆却挺得笔直,眼神没有狂热,只有掂量和审视。
【高顺。】
【哥哥的副将,军中有名的猛将,也是个一根筋的刺头。只认军功,不认人。果然,不好对付。】
“末将高顺,参见大将军!”
高顺单膝砸在地上。
“咚!”
甲胄与冻土撞击,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巨响,激起一圈尘土。
这不是行礼。
这是示威。
他身后,十余名校尉仿佛收到指令,膝盖齐刷刷砸地,又是一片沉闷的撞击声。
一堵无形的墙,在戚清辞面前竖了起来。
风更冷了。
戚清辞身侧,萧烈如一尊雕塑,纹丝不动。但戚清辞能感觉到,他覆盖在甲胄下的肌肉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哟,狗皇帝的探子还挺护主?有点意思。】
戚清辞心里啧了一声,任由这片在寒风中发酵。
他看着高顺,看着他身后那些将领微微起伏的肩膀,直到有人冻得开始细微发抖。
他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还带着一丝久病初愈的沙哑,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高将军,还有诸位,都起来吧。”
他甚至没抬手虚扶,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
高顺猛地起身,那双审视的眼睛再次锁死戚清辞:“将军一路劳顿,末将已备好营帐,请将军先行歇息。”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陡转,像一把出鞘的刀。
“军中要务……想必将军如今的身体,也无力操持。”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名跟着戚清辞回来的亲兵,手已经握住了刀柄,骨节发白。
“无妨。”
戚清辞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制止了亲兵。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高顺脸上。
“高将军说得对,我的身体,确实不比从前。”
他向前走了一步,脚踩在坚硬的冻土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不过,议事还是可以的。”
他转向众人,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决断。
“传我将令!”
“所有校尉及以上将领,立刻到主帅营帐,召开军事会议!”
他盯着高顺,一字一顿。
“现在,立刻,马上!”
高顺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狠狠抽动了一下。
他预想中的虚弱、退缩、避让,半分都没有。这个传闻中只剩一口气的药罐子,竟比全盛时期的戚清越,更像一把出了鞘的剑。
主帅营帐内。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近半空间,一股浓烈的铁锈、皮革与尘土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是属于“戚清越”的领地。
无数道属于哥哥戚清越的记忆和目光,从墙上悬挂的舆图、兵器架上的长枪投射而来,让戚清辞浑身不自在。
他屏退左右,只留下高顺等一众高级将领。
萧烈像个影子,沉默地站在营帐的角落,与黑暗融为一体。
“陛下命我主持‘英雄擂’一事,想必诸位已知晓。”
戚清辞走到沙盘前,开门见山。
“将军!”
高顺果然第一个炸了,他向前踏出一步,铁靴重重踩在地面,声音像一个闷雷。
“末将恕难苟同!哈丹那厮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折辱我大晏?我等直接点兵踏平他秃鹫部落便是!”
“没错!跟一群蛮子讲什么道理!”
“这是怯战!丢我北疆军的脸!”
帐内瞬间炸开锅,一道道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全都射向沙盘前那个裹在狐裘里、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
【得,上班第一天就碰上管理层集体逼宫。这要在我以前的公司,这个季度的绩效全给你们扣光!】
戚清辞心里疯狂吐槽,面上却冷得像一块冰。
他拿起沙盘旁的指挥杆,用了几分力气,才让指尖不那么颤抖。
然后,他猛地将指挥杆敲在沙盘的木质边框上。
“砰!”
一声巨响。
整个营帐瞬间死寂。
所有嗡嗡作响的质疑,都被这一声震得粉碎。
“高将军,”戚清辞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你说的,没错。”
高顺准备好的一肚子反驳,全卡在了喉咙里。
“与哈丹之流,的确无需讲道理。”戚清辞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若在以前,我早已将他的头颅挂在龙脊关的城楼上!”
他胸口一阵翻涌,喉头涌上一股熟悉的铁锈味,被他面不改色地强行咽了回去。
“但是!”
他话锋一转,手中的指挥杆在沙盘上代表狼牙部的位置,狠狠画了一个圈。
木杆的尖端,在沙土上留下一道深刻的沟壑。
“今时不同往日!苍狼野心勃勃,哈丹只是他推出来试探我们的一颗棋子!杀一个哈丹,草原上会冒出千千万万个哈丹!而我大晏,经不起常年的消耗战!”
帐内将领们脸上的躁动与愤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不甘的默然。
这是他们不愿承认,却血淋淋的事实。
“所以,陛下的‘英雄擂’,是阳谋!”
戚清辞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他用指挥杆的末端,轻轻点着沙盘。
“我们的对手,从来不是哈丹,而是整个草原按捺不住的野心!”
“‘草原第一勇士’的称号。”
“万两黄金。”
“百里封地。”
他每说一样,就用指挥杆在沙盘上轻点一下,仿佛在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这些东西,对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部落来说,是什么?”
他抬眼,目光扫过众人。
“是足以让他们背叛盟友,自相残杀的——诱饵!”
将军此计虽妙,”一名相对沉稳的校尉迟疑着开口,“可万一草原诸部并未内讧,反而借此机会合兵一处,趁我等举办擂台松懈之时,强攻龙脊关,又当如何?”
“人心是最不能控的,利益就在眼前,没有内讧?那只能说利益还不够大。我许诺这三条,任何一点都足以让他们疯狂。”戚清辞不急不缓的解释。
“高将军,你告诉我,一个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敌人,和一个团结一致的敌人,哪一个更容易对付?!”
“我……”
高顺喉结上下滚动,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他只看到了眼前的挑衅,而这位年轻的大将军,看到的却是整个草原的格局!
这……才是真正的帅才!
【哼,小样儿,跟我玩战略忽悠?老子当年给甲方爸爸们画大饼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戚清辞在心里得意地比了个耶,看着高顺那副憋屈又震撼的表情,决定再补一刀。
“当然,高将军的担忧也有道理。”
高顺猛地抬头。
“万一他们联合起来,趁机攻关,又当如何?”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死穴!
“所以,”
戚清辞的指挥杆,从草原部落的位置,缓缓移开,最后重重地、笃定地,点在了龙脊关的模型上。
“笃!”
那一声闷响,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从今日起,龙脊关进入最高战备!”
“兵甲不卸,刀剑出鞘!”
“我要你们把这座英雄擂,办成一场吸引所有饿狼的盛宴!”
他停下来,环视一圈,帐内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同时,也要把它变成一座最坚固的坟墓!”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毒蛇在耳边吐信。
“任何敢有不臣之心的,”
他顿住,抬眼,苍白的脸上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杀。”
“无。”
“赦。”
最后三个字,带着地狱深处传来的寒气,瞬间冻结了整个营帐。
高顺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的青年,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以前的戚将军,是焚尽一切的烈火。
眼前的戚将军,却是一口不见底的寒潭。
他变得……更可怕了!
高顺后退一步,轰然单膝跪地,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末将……遵命!”
这一次,再无半分勉强。
“末将遵命!”
帐内所有将领,齐刷刷跪下,声震屋瓦。
第一次交锋,完胜。
戚清辞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他下意识地用指挥杆死死撑住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才没有当场倒下。
【操……装逼过头,血条快空了……】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
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双手高高捧着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冲到帐前。
“启禀将军!京城八百里加急!”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
“陛下……陛下亲赐!”
晏北玄?!
戚清辞的瞳孔骤然一缩。
刚摆平了窝里横,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