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伙计应声而动,动作利落地将那昏迷的青年抬起,穿过堂前,径直送入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
药香浓郁,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也掩盖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白桃没有急于施救,她净了手,不紧不慢地走到药柜前,指尖划过一排排乌木抽屉,最终停在“通脉”二字上。
她抓取药材,手法娴熟,仿佛在准备一席盛宴,而非救治一个性命垂危的敌人。
伙计不解,低声问:“东家,此人失血过多,经脉受创,不用虎狼之药吊住性命,反而用这温吞的通脉汤,怕是……”
白桃的目光落在青年苍白但依然紧绷的脸上,淡淡道:“他的命,现在还不能由我们说了算。他长期服用‘迷心散’,五感异于常人,尤其是听觉。此药以心血为引,强开七窍,代价便是神魂不稳。若此刻骤然断药,或是用猛药冲击,他会立刻疯癫,神仙难救。我们要的不是一具尸体,也不是一个疯子。”
她将配好的药材递给伙计:“每日一剂,文火慢煎,我亲自来喂。”
接下来的三日,药堂一切如常。
白桃每日亲自煎药,用小银匙一勺一勺地将温热的药汤灌入青年口中。
那汤药闻着清淡,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后劲,缓缓渗入他受损的经脉,如春雨润物,无声地修复着,同时也安抚着那因“迷心散”而躁动不安的神经。
青年始终昏迷,但肉眼可见的,他身上那股濒死的戾气在逐渐消退。
第四日清晨,天光微亮。
白桃走进厢房,手中托盘里放着一套细如牛毛的金针。
她屏退左右,坐在床边,指尖在那青年耳廓周围轻轻按压。
片刻后,她捻起两根金针,目光精准地落在“听宫”“翳风”二穴上。
没有丝毫犹豫,手腕微动,金针刺入,尾部轻颤,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嗡鸣。
床上的青年猛地一颤,眼皮剧烈抖动,最终艰难地睁开。
他的眼神空洞而涣散,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过了许久,才聚焦在白桃平静的脸上。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我不是叛徒……我只是没名字。”
白桃点了点头,收回金针,神色没有半分意外:“我知道,你们都叫‘丙’字编号。”
与此同时,在法租界一处隐秘的档案室内,陆九正被呛人的尘埃包围。
他借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翻阅着一卷卷早已泛黄的中统旧档。
当白桃决定用温和手段撬开那“听蛊人”的嘴时,陆九选择了另一条路——从源头挖出这群怪物的根。
终于,他在一份标记为“影桥计划”的残卷中,发现了一丝线索。
线索指向了一项被终止的合作,对方是日本陆军技术研究所在华的秘密分支,代号“音灵”。
中统“影-桥”的残部,在计划被军统全面接管后,竟私下与“音灵”勾结,将一项泯灭人性的训练方法延续了下来。
这些被称为“听蛊人”的少年,自幼便被切除部分扁桃体,理由是这样能让耳道对特定音频的辨识力提升到极致。
更骇人的是,他们的脑中被植入了细如发丝的铜丝,作为声波的物理引导,将他们彻底改造成了不需要任何外部设备的“人形收音机”。
陆九的手指在纸页上微微颤抖。
他翻到档案的最后一页,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拍摄于1938年,背景是一间简陋的手术室,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一个躺在床上的孩子。
照片背后,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迹刺痛了他的眼——“记忆可移植,忠魂可复制。”
落款是“沈既济”。
陆九捏紧了照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熟悉的笔迹,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童年临摹的字帖上,曾批改过他交上去的每一份卦象解析。
原来,在他还懵懂地追随师父学习奇门遁甲、卜算天机之时,师父早已在另一条路上走火入魔,试图用外科手术和药物,去“制造”他想要的忠诚。
两日后,一则消息在上海滩悄然传开:城西慈安药堂的白桃东家心善,要为一位客死异乡的“梅氏春娥”举办招魂仪式,并寻找其失散多年的独子,以继承家产。
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梅氏春娥的生辰八字、体貌特征都说得一清二楚。
药堂门外,很快便有人前来探问。
白桃依计行事,让周砚在暗中观察。
凡自称是春娥之子的人,都会被请入内堂,奉上一碗“清心茶”。
白桃对外的说法是,此茶能静心安神,便于与亡母阴阳相通。
但只有她和陆九知道,茶里加了微量的“远志粉”。
此物药性奇特,不会让人胡言乱语,却能使人在不自觉间,放松对微表情和下意识动作的控制。
第一天,来了两人。
第一个口若悬河,却在被问及母亲惯用右手还是左手时答不上来。
第二个则更为精明,对答如流,只是在端起茶碗时,眼神频频扫向门口,透着一股心虚。
周砚更是注意到,他举杯的右手,无名指缺了半截。
而中统的真实档案里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梅氏春娥的儿子,缺的是左手小指。
直到第三天下午,第三个人出现了。
此人约莫三十出头,形容憔悴,衣衫褴褛,一进门便扑倒在地,哭喊着“娘”,情真意切,闻者伤心。
他不仅对梅氏春娥的生平倒背如流,甚至连童年时在家门口槐树下被狗追的细节都说得分毫不差,仿佛亲身经历。
陆九早已换上一身药堂杂役的粗布短褂,端着药盘混在人群里。
他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这个男人。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一场排演了无数遍的戏剧。
就在那人接过“清心茶”仰头饮尽时,陆九注意到,他喉结滚动的频率,比常人快了一倍有余,且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机械的节奏——这是在同步接收远处通过某种声波传递的指令。
陆九放下药盘,状似无意地从他身边走过,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极轻地说了一句早已被废弃的暗语,一句当年“影桥”小组在黑名单上被画下红线、宣布解散前的最终指令:“月落西乾。”
那人端着空茶碗的手猛地一僵,全身的悲恸瞬间凝固。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放大,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了大脑的伪装。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丙四待命,重启乾井!”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
陆九却已走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鱼,咬钩了。
当夜,子时。
药堂后院的三间静室里,分别关着那三位“孝子”。
白桃在每间房里都点上了一炉“定魄香”,香气幽沉,能放大深藏于内心的执念与恐惧。
起初,一切都很安静。
但随着时间推移,中间那间房里,也就是丙四所在的房间,开始传出压抑的喘息声。
终于,在一声凄厉的嘶吼后,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丙四用头狠狠撞在了墙上。
他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疯狂:“我不是他儿子!我不是!我是丙四!我只要一个名字!一个我自己的名字!”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白桃端着一杯温水走进去,月光洒在她素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将水杯递到丙四面前:“你可以没有名字,但不能骗自己。”
丙四浑身颤抖地接过水,大口喝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白桃转身,对站在门外阴影里的陆九道:“‘乾井’不是井,是人。井宿,位列二十八星宿之南,主掌军阵变化。这个代号,不会随便用。下一个,该去找‘乾’了。”
陆九的目光穿过夜色,望向遥远的西北方向。
那里,曾是沈既济的故居所在,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园子,据说连地基都被人挖走了。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声应道:“师父,这次换我来问卦。”
夜更深了。
白桃去安顿那两个被卷入局中的普通骗子,而陆九则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立刻动身,因为他知道,“乾”既是目标,也是一个更复杂的陷阱。
他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解开沈既济所有布局的钥匙。
他的手伸进怀中,摸到的不是那张冰冷的照片,而是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
这是当年他离开师门时,沈既济唯一留给他的东西,用以打开一个他从未被允许打开的暗红色檀木箱子。
过去,他视之为师父最后的念想,不曾动过。
但现在,他感觉到钥匙的冰冷,正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