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幽蓝微光仿佛是夜幕的瞳孔,带着一种非人的、古老的审视,穿透时空落在白桃的身上。
她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但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让她瞬间压下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警惕。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呼吸的频率,只是缓缓抬起左手,做了个原地警戒的手势。
身后两名队员立刻如影子般融入黑暗,无声无息。
夜渡秦淮支流,直指南岸紫金山东麓,这是既定的路线。
可眼前这片林间空地,却像是地图上从未标注过的死亡陷阱。
七盏青铜古灯错落而立,灯焰幽绿,凝滞如琉璃,任凭林间夜风如何穿梭,那火苗竟纹丝不动。
白桃蹲下身,借着那诡异的绿光,细细观察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灯。
灯座古朴,遍布铜锈,但底盘上赫然刻着一个微缩的八卦阵。
她的目光一凝,这个阵法她识得,是用来聚阴引煞的锁魂阵。
然而,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阵法上的“镇物”。
坎水位,压着一枚尖端沾染了暗沉血迹的牙签;而离火位,则嵌着半片被烧得焦黑的药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轰然撞向她的记忆深处。
那牙签,是她少年时在“药庐”后山削了防身用的,一次打斗中刺伤了人,便随手丢弃。
那药囊,是师父给她的第一件东西,装着提神醒脑的草药,却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中被烧毁,她为此还伤心了许久。
这些都是她早已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东西,此刻却如同刚从她生命中剥离一般,新鲜而狰狞地出现在这里。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中她的大脑,让她指尖冰凉。
“这不是祭坛……是专门为我准备的诱饵。”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敌人对她的过去了若指掌。
但越是如此,她越不能退。
她缓缓从腰间的皮套中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幽绿的灯火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她没有去碰那些镇物,而是小心翼翼地将银针探入灯盏的灯油之中。
只一瞬间,银亮的针尖仿佛被浓墨浸染,瞬间变得漆黑如炭。
“迷神蛊。”白桃吐出三个字,眼神冷得像冰。
这是南疆最阴毒的蛊术之一,无色无味,通过灯油挥发,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幻觉,最终心神崩溃而死。
若非她对药理和蛊术都有涉猎,今夜她的小队恐怕就要无声无息地交代在这里。
与此同时,在秦淮支流北岸的临时营地里,小梅正盘膝静坐。
她怀里抱着一盆刚刚绽放的泪土花,这种奇花只在阴气汇集之地生长,对周遭的魂魄波动异常敏感。
此刻,那原本舒展的血红色花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收缩,整株花仿佛都在恐惧地颤抖,并释放出一阵人耳无法捕捉的低频震颤。
小梅闭上了双眼。
那股震颤顺着她的指尖传入脑海,迅速勾勒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石室,四壁空无一物。
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蜷缩在角落,手脚被粗重的铁链锁住,链条的另一端深深嵌入石壁。
最让小梅心惊的是,女孩枯瘦的手腕上,系着一根和她腕上一模一样的、染着血迹的红线。
画面中,女孩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窥探,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而绝望的脸。
她的嘴唇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呐喊却像重锤一样敲击在小梅的灵魂深处。
“救我……我是第三个‘小梅’。”
小梅猛然睁开双眼,她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红线,这根线据说是师父在她很小的时候系上的,能安魂示警。
可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戴着同样红线的“小梅”。
她不是独一无二的。她只是一个序列。
就在她心神巨震之际,一直佩戴在她腰间的一枚乌木安魂钉突然自行旋转了九十度,尖端稳稳地指向了东南方。
那个方向,是金陵城外一处早已废弃的乱葬岗,人称“义庄”。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传话人。”小梅低语,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决绝。
她站起身,望向黑暗的东南方,那盆泪土花在她脚边,花蕊已经缩成了一个漆黑的小点。
金陵城内,一处戒备森严的地下禁闭室里,陆九已经三天没有见过光了。
他因为一次所谓的“导管事故”被关了进来,罪名是涉嫌篡改关键传输数据。
第四日的凌晨,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两名身着黑色制服的审讯官走了进来,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金属与血腥混合的气味。
“陆九,最后一次机会。数据到底传给了谁?”其中一人冷冷地问。
陆九蜷缩在角落,头发散乱,眼神呆滞,仿佛被吓傻了。
他只是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阿无放狗……雪很大……狗吃了馒头……”
审讯官对视一眼,失去了耐心。
“看来常规手段对他没用。”另一个审讯官说着,从身后的箱子里拿出了电刑设备。
刺耳的电流声响起,剧烈的疼痛瞬间贯穿了陆九的全身。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但他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在意识即将被痛苦的浪潮吞没的前一刻,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艮卦》的爻辞:“艮其背,不获其身。”
这是他最后的保命手段。
通过观想艮卦“静止如山”的意象,配合剧痛的刺激,强行切断大脑皮层与身体感知的连接。
一瞬间,他所有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都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急速坠落。
心跳、脉搏、脑电波……一切都趋向于一条直线。
“头儿,他……好像脑死亡了。”年轻的审讯官看着仪器上的数据,有些惊慌。
为首的审讯官皱眉上前,探了探陆九的鼻息,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终不屑地啐了一口:“废物,这么不经折腾。没用了,按流程处理掉,拖去焚尸坑。”
两名看守应声上前,架起陆九软绵绵的身体朝外拖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被拖动的一片黑暗中,陆九的眼皮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呼吸早已调整到了一种类似于龟息的濒停状态,所有的感官都收敛于内,只留下一丝清明,静静等待着在转运途中那个唯一的逃脱机会。
林间空地,白桃在确认了蛊毒之后,眼神反而愈发平静。
她没有去破坏那七盏灯,而是绕着灯阵走了一圈,将每个灯座上的卦象方位牢记于心。
最后,她停在了代表“天”的乾位灯前。
她举起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了灯芯。
但她没有熄灭它,而是将一丝微弱的内力,循着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通过银针逆向注入阵法核心。
这是《归藏诀》中记载的以气逆行之法,强行逆转地气流向,迫使阵法反噬其主。
脚下的土地开始轻微震动,仿佛地底有巨兽正在苏醒。
七盏青铜灯的幽绿火焰开始疯狂跳动,发出“噼啪”的爆响。
紧接着,从离位开始,第一盏灯轰然爆裂,碎片四射。
然后是震位、兑位……七盏灯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逐一炸裂。
当最后一盏坤位灯爆开时,火光中并未飞出铜片,而是一卷被蜡封的画轴。
白桃伸手接住,展开画轴。
画中,一个女子披散着长发,单手持针,立于一片熊熊火海之中。
她的眉心,有一点和白桃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那眼神,那姿态,仿佛就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她心头巨震,迅速翻转画轴。
画轴背面,用朱砂赫然写着她的生辰八字。
而在八字之下,还有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癸未年腊月十七,魂契已结,待替。”
待替……替代谁?还是……等待被谁替代?
白桃将画像死死攥在手中,将其塞入怀中,正欲下令撤离,脚底的震动却再次传来。
她惊愕地回头望去,只见那七盏被炸得粉碎的青铜灯残骸,此刻竟像拥有生命一般,自行蠕动、聚拢。
无数碎片在幽绿色的光芒中重新拼接、融合,眨眼间便恢复了原状。
七朵幽火再次燃起,并且比之前更加旺盛。
火焰在半空中缓缓拉伸、凝聚,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朝着白桃所在的方向,缓缓地、恭敬地躬身一礼。
仿佛在说:欢迎入局。
也就在这一刻,远处山脊上那点一直窥探着她的幽蓝微光,骤然熄灭了。
白桃握紧了怀中冰冷的画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她终于明白,不是她在追寻线索,寻找答案……而是这个巨大的阴谋,一直在耐心地设置路标,引诱她,等待她一步步走进去。
风声再次穿过林梢,卷起漫天落叶,沙沙作响,仿佛黑暗中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在见证了这一切后,又悄然无声地闭上了。
任务的目标是紫金山。
但白桃转过身,目光却投向了远处灯火辉煌的金陵城。
那座繁华的城池,此刻在她眼中却像一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巢穴。
那半片烧焦的药囊触感似乎还留在指尖,画像上“魂契已结”四个字如烙印般刻在心上。
她对着身后的队员,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命令。
“计划更改,我们进城。”
答案不在前方未知的战场上,而在身后那座她以为早已逃离的牢笼里。
一个诅咒的答案,永远只能在它的源头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