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刺入膻中穴,指尖传来的却不是应有的气感,而是一种空洞的、濒临崩塌的虚无。
白桃稳住心神,真气如丝,试图探寻姑姑白苏那缕游丝般的心脉,可无论她如何引导,那股生命的气息都像是漏沙,从无数看不见的缝隙中流逝。
这绝非寻常的油尽灯枯。
她凝神细查,终于在白苏枯槁的经络中发现了骇人的真相。
那里面空无一丝药王宗赖以为生的归藏之力,反而遍布着亿万道细碎如蛛网的裂痕。
这些裂痕并非刀剑所伤,更像是某种宏伟力量碾压过后留下的印记,仿佛这具血肉之躯曾无数次被强行拖拽着穿越地脉的断层,每一次的撕裂与愈合,都在灵魂深处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不能再等了。
白桃当机立断,指尖翻飞,三枚更细的银针倏然出现在指间,毫不犹豫地刺向姑姑胸前气海大穴周围的三处隐秘偏穴。
这是药王秘法中的禁术,“续命三针”,以封锁气海为代价,强行锁住最后一丝生机。
针落,白苏剧烈的喘息稍稍平复。
棚内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的青痣愈发显得幽深。
白桃俯下身,声音因竭力压抑而微微颤抖:“姑姑,您这三十年……到底去了哪儿?”
白苏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干裂的嘴角试图牵起一个弧度,却只化作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的眼中没有焦距,却倒映出万千景象。
先是皑皑雪域,寒风如刀,一个瘦削的身影跪在冰封的河道上,任凭风雪掩埋;随即画面一转,是无垠的沙海,烈日灼心,那身影在滚烫的流沙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紧接着,是瘴气弥漫的南疆苗岭,毒虫环伺,她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树,似乎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对峙;最后,是波涛汹涌的闽江入海口,渔火点点,她在风雨飘摇的木船上,怀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
记忆的碎片随着她微弱的呼吸断续浮现,杂乱无章,却都指向同一种无言的苦旅。
陋巷医棚外,夜色如墨。
陆九将那本古旧的守影笔记平铺在潮湿的石阶上,他没有点灯,笔记上的暗纹却自行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他修长的手指如笔,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过,地面的尘埃便随之而动,勾勒出一幅复杂的地气脉络图。
这是金陵坤位的地气图,也是白家世代守护的阵法根基。
陆九的眉头紧锁,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同步。
每当医棚内白苏的气息微弱一分,石阶上坤位地气图的光芒便随之黯淡一分,仿佛棚中躺着的那个女人,就是这方大地的命脉。
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那只掌心布满奇特暗纹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地气图上。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一股温和的力量自他掌心流出,那黯淡下去的光脉竟奇迹般地稳定住了,甚至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明亮。
有用!
他精神大振,整个人都俯了下去,双眼死死盯着笔记上那条与金陵地脉相连、却延伸向远方的微弱水路轨迹。
这条轨迹在过去三十年里时隐时现,无人知其踪,如今却因白苏的归来而变得清晰。
他的笔尖不再悬空,而是真正地触碰在地面上,随着笔记的指引,一遍又一遍地描摹、推演、拼接。
星辰轮转,寒露浸湿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在天际泛起鱼肚白的那一刻,那条断续了三十年的轨迹被他完整地拼凑了出来。
它跨越雪域、穿过沙海、深入苗岭、环绕闽江……蜿蜒七省,如同一条巨大的缝线,将一处处地气外溢的“伤口”强行缝合。
陆九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唯一合理的结论浮现在脑海:白苏以自己的身体为引,血肉为祭,像一个孤独的巡游者,走遍了这片大地上最脆弱的角落,用自己的生命修补着地脉的创伤。
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不让远方的金陵阵法,因为地气失衡而彻底崩塌。
“嗬……嗬……”
棚内,白苏在长久的昏沉中忽然挣扎着清醒过来,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她一把推开白桃的手,颤巍巍地在墙角摸索,抓起一截不知被谁遗落的炭笔,用尽全身力气在斑驳的墙皮上疾书起来。
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墙壁。
“乾裂非一日,坤崩在无声。我非祭品,是巡者——游脉守,不入碑,不刻名,只走。”
写完最后这个“走”字,炭笔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浊的目光终于聚焦在白桃脸上,声音沙哑而急促:“孩子,听着……当年,我没有死在祖祠。是地脉……是这片大地选择了我,将我和坤玉一起带走。每到一处地气紊乱之地,它便指引我……以血引脉,以命续光……这是我们白家真正的……使命……”
话音未落,白桃已是泪流满面。
姑姑的话语如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与此同时,她左手掌心的双鱼玉佩印记骤然发烫,滚烫得如同烙铁。
那枚自她出生便随身的乾玉,与姑姑怀中贴身存放了三十年的坤玉,在这一刻跨越生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共鸣。
轰然一声,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洪流冲入白桃的脑海。
她“看”到了,在冰天雪地的黄河古道,姑姑跪在封冻的河面上,割开自己的手腕,用温热的鲜血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早已失传的镇河古阵,直到血色染红冰面,暴虐的水脉才渐渐平息。
她“看”到了,在瘟疫肆虐的闽南渔村,姑姑抱着一个高烧不退的病童,不眠不休地低声吟唱着古老的安魂调,那不是药石之功,而是以自身生机去换取另一个生命的延续……
一幕幕,一桩桩,全是燃烧自己,照亮大地的悲壮。
白桃终于明白了。
什么天命,什么祭品,都是骗人的。
真正的守护,从来不是蜷缩在祖祠里,被动地等待一个早已写好的命运,而是像姑姑这样,走出去,用双脚去丈量土地的苦难,用血肉去弥合山河的伤痕,硬生生把自己的命,拼成了一条脚下的路!
“姑姑!”她泣不成声。
白苏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她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将所有精神凝聚于枯槁的指尖,轻轻点向白桃掌心那枚发烫的印记。
刹那间,两股玉光交汇,骤然大亮,竟从白桃的掌心挣脱而出,在空中化作一只半透明的玉色蝴蝶。
蝴蝶翩跹飞舞,最终没入了她随身携带的那幅金陵舆图之中。
奇迹发生了。
舆图上,代表着金陵根基的坤位地图,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瞬间“活”了过来!
无数细密的光点如繁星般亮起,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轨迹在地图上流动、闪烁,清晰地标注出了白苏这三十年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修补过的地脉节点。
医棚外,陆九猛地站起身,震惊地看着自己笔记上同步浮现出的那条崭新的、完整的、散发着莹莹青光的新生脉络。
它不再是推演出的虚线,而是真实存在的路径。
他望着棚内那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声音低沉而肃穆:“她没留下名字……可路记得。”
棚内,光芒散尽。
白桃摊开手掌,那只玉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掌心地图中一条清晰无比的、横跨七省的生命轨迹。
这轨迹是如此的悲壮,如此的决绝。
她看着姑姑逐渐冰冷的身体,心中那座名为“天命”的祭坛轰然倒塌。
不,不该是这样的。
姑姑用三十年的血肉铺就了一条路,但这只是一条续命的路,一条用一个人的牺牲去延缓一场巨大灾难的路。
它治标不治本。
这片大地病了,病得很重,病根深埋在地脉的源头。
仅仅是修补,永远也补不完。
白桃的泪水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然。
她缓缓握紧了拳头,掌心的地图仿佛也握住了千钧之重。
必须找到根源。必须找到一种方法,不是去缝补,而是去治愈。
姑姑的路,她会走下去,但不能再仅仅是走。
她要带着答案,去走那条路。
而那个答案,那个能够解释这一切、能够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知识,一定存在于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