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福尔马林味裹着寒气钻进白桃鼻腔时,她后颈的汗毛还竖着。
凌晨三点的军用停尸房只有一盏昏黄灯泡,尸体推床的轮子在青石板上碾出刺耳的吱呀声。
她今早从排洪渠捞起的那具无名尸就躺在铁架上,七窍封蜡的蜡块在冷光下泛着青灰,像被人强行堵上了所有通往人间的孔道。
白桃的解剖刀在酒精灯上烤得发烫,刀尖悬在尸体心口上方时,她想起昨夜镜壁里那个咧着嘴笑的影子——和这具尸体的面容,重叠得严丝合缝。
阿桃姐?小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没睡醒的鼻音,你不是说要补觉吗?
白桃没回头,刀尖轻轻划开尸衣。
死者胸膛的皮肤呈现不自然的青紫色,像是被某种毒素长期浸泡过的瘀斑。
她的指尖在肋骨间叩了叩,忽然顿住——正常尸体的胸腔该是空洞的闷响,可这具尸体的胸腔里,竟有隐约的震颤。
拿银针。她的声音发紧。
小梅递来银匣时,白桃看见自己的手在抖。
最细的那根银针刺入心脏的瞬间,针尾突然传来细密的震动,像有人隔着一层棉絮轻轻喘气。
这是......小梅凑近,瞳孔骤缩,心跳?
白桃按住尸体手腕。
没有脉搏。
再探颈动脉——同样死寂。
可那根银针还在震,一下,两下,和着她自己的心跳频率。
她猛地翻开《药王手札》,泛黄的纸页在风里簌簌响,终于停在人傀症那章:七窍封蜡以断阳息,药雾浸体以锁生机,五脏萎缩如枯果,唯留心脉一线悬命......活祭储备也。
储备。白桃喃喃重复,指甲掐进掌心,他们在存活人。
存活人做什么?小梅的声音发颤。
回答她的是一声闷响。
解剖室的门被撞开半寸,陆九的影子斜斜切进来。
他手里还攥着那枚周文彬徽章,指节泛白,眼尾发红,像被什么线牵着的提线木偶。
老九?白桃上前半步,你要去哪?
陆九没说话,转身往门外走。
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固执,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刻进骨头里的地图上。
白桃和小梅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上。
城西荒地的风裹着铁锈味。
陆九在铁丝网前停住,仰头望向废弃的烟囱。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扎进地里的钉子。
他要爬上去。小梅扯了扯白桃衣袖,我见过这种眼神——我爹当年被鬼上身找药引时,就是这样。
白桃看着陆九徒手攀上砖缝,动作利落得不像失忆的人。
等他站在烟囱顶端,她才看清被铁网围住的洼地:数十个深坑呈倒字形排列,新翻的土块在月光下泛着湿冷的光,坑底白骨堆得像被暴雨冲散的坟场。
引信。陆九突然从怀里摸出个黑黢黢的铁筒,烧了这里。
白桃扑过去按住他的手:下面有日军哨卡!现在下去是送死!
陆九的瞳孔微微收缩,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他松开手,引信掉在地上。
白桃这才发现他掌心全是血——刚才爬烟囱时,砖缝里的碎玻璃扎进了肉里。
小梅突然蹲下,银丝从袖中滑出,末端系着个微型铜铃。
她轻轻一甩,铜铃随着夜风飘进坑区。
铃声在地下荡开,时快时慢,像有人用指甲刮过绷直的琴弦。
她闭着眼,手指在掌心轻点,额头渗出冷汗:第三坑最深......下面有活人......还有......她的声音发涩,很多很多心跳......但不是人的心跳。
像什么?白桃的声音很轻,怕惊碎了这层脆弱的感知。
像......小梅打了个寒颤,像鼎在吞咽。
换岗的日军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时,白桃摸出腰间的瓷瓶。
迷魂散撒进通风口的瞬间,两个哨兵的枪地砸在地上。
陆九的手指在电网上快速翻飞,火星子溅在他脸上,照出眼底的暗红。
小梅的银丝缠上警报线,轻轻一勒——寂静像块黑布,兜头罩住了整个洼地。
第三坑的土很松,白桃扒开表层新土时,指尖触到了活人皮肤的温度。
七个劳工被像腌菜似的码在坑里,最上面的老者还有口气,喉管却被粗线缝成了条蜈蚣。
老人家。白桃托起他的头,能听见我说话吗?
老者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枯树皮似的手突然攥住她手腕。
白桃疼得倒抽冷气,却听见他用南京老话喘:药王家的姑娘......你娘那晚......没跳江......
我娘?白桃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娘十年前投江的事,整个金陵城都知道。
他们拖进了......那个会哭的鼎里......老者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她骨头里,说要换命续脉......
话音未落,地动山摇。
兑脉方向的地表裂开蛛网似的纹路,倒悬的铜鼎从地缝里缓缓升起。
月光照在鼎身上,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纹路突然泛出暗红,像无数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鼎口朝下的瞬间,黑血如瀑倾泻,砸在万人坑的白骨上,溅起阵阵腥风。
白骨堆里传来闷响,像是有无数人同时长出了喉咙。
小梅的银丝突然绷断,铜铃滚进血里。
陆九捡起引信,这次白桃没拦他。
阿桃姐......小梅往她身后缩了缩,那些白骨......在动。
白桃看着老者逐渐冰凉的手,终于松开了攥着的解剖刀。
刀身映出她发白的脸,还有远处那口正在的铜鼎。
排洪渠的水在脚边哗哗淌着,白桃跪坐在石头上,老者的遗言还烙在手腕上。
她摸出怀里的《药王手札》,风掀起纸页,正好停在兑为泽,为口,为毁折那页。
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和今早漂来的无名尸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