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将焦纸片收进袖中时,晨雾正漫过城西青石板路。
她挎着药箱拐过巷口,私塾的竹篱笆便撞进视线——昨日还飘着“蒙学养正”幌子的门楣下,此刻堆着半人高的灰烬,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学童蹲在灰堆旁,用树枝拨拉着什么。
“白先生!”扎红头绳的小丫头最先看见她,扑过来攥住她的裙角,“我们的《三字经》没了,张夫子说夜里有火魔来吃字!”
白桃蹲下身,指尖拂过小丫头沾着黑灰的手背。
灰烬里果然零星躺着焦黑的纸页,“人之初”的“初”字只剩个“衤”旁,像片被啃了半边的桑叶。
“白姑娘。”塾师张敬之从门里出来,青衫下摆沾着草屑,眼里熬得通红,“昨夜有人往门缝塞了本蓝布面的书,封皮写着‘净心书’。我想着许是劝人向善的善本,便翻了两页……”他喉结动了动,“刚翻到第二页,那纸突然自己烧起来,火苗是青的,直往书堆里蹿。等我端水来泼,半屋子书早成了灰。”
白桃的手指在药箱里摸到银针套。
她抽出最细的那根,在灰堆里轻轻一刮——针尖刚触到炭末,突然烫得她缩了下手指。
借着力道带起的灰烬里,隐约浮出道暗红纹路,像被火烤过的龟甲裂纹。
“离卦。”她低声道。
离为火,可这火不是焚,是吞。
白桃想起前日药汤里浮起的银丝,想起井边妇人说“胎动的拍子”,心尖突然跳得厉害——那些被启脉露唤醒的“问”,正从人心往纸页里钻,文字成了新的宿主。
“张夫子,”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能借你笔墨用用么?”
药堂后屋的炭炉烧得正旺时,陆九正蹲在北极阁废墟的断墙下。
他摸出块火漆,在月光下捏成拇指大小的圆球,又用蜡刀在表面刻字——“真陆九不藏书,只问你敢不敢读”。
“断问会的人要找《问经》,”他对着风自言自语,指尖蹭掉刀上的蜡屑,“可他们不知道,最怕‘问’的就是他们自己。”三天前他在茶楼听见两个穿青布衫的人咬耳朵,说“焚书队今夜要烧城南藏书楼”,便顺手抄起茶盏里的残茶,在桌布上画了幅北极阁平面图——这招引蛇出洞,他等了半月。
“陆九藏最后一卷《问经》在北极阁。”他把这句话混在糖炒栗子的焦香里,说给茶博士听;又夹在卖花担子的吆喝声里,说给买茉莉的阿婆听。
此刻望着废墟里东倒西歪的汉白玉柱,他扯了扯脸上的易容皮——这张“陆九”的脸,该让它替自己说最后句话了。
地窖的潮气漫上小梅的后颈时,她正把最后一滴启脉露滴在铜符上。
符面立刻腾起细烟,像被热水烫过的茶叶。
她盘起腿坐在草席上,双手捧符贴在胸口,闭眼前瞥见墙角有株野薄荷,叶子上凝着水珠,像双双小眼睛。
“呼——”她轻轻吐气,气息擦过符面,带出丝若有若无的颤音。
血脉在体内跳动的节奏突然变了,像春河破冰时的脆响,一下,两下,和着心跳往地下钻。
她想起白桃说“问是种子”,想起井边妇人哭着跑开的背影,突然觉得掌心的铜符在发烫,不是灼痛,是温暖,像捧着颗刚从枝头摘的熟柿子。
墙缝里的动静是在子时三刻出现的。
小梅听见“嘶啦”一声,像谁撕开了层薄纸。
睁眼时,银亮的丝正从砖缝里钻出来,细得能穿过针鼻,却亮得晃眼。
丝尖触到墙角的古籍残页时,残页突然动了——“关关雎鸠”的“鸠”字慢慢裂开,墨迹重新爬动,竟连成行新字:“灯灭后,谁在替你记得?”
“咚!”地窖顶上突然传来重物落地声。
小梅猛地抬头,银丝“刷”地缩回墙缝。
她攥紧铜符,听见上面传来陆九的声音——是他特意在符里藏的蜂鸣器,三短一长,是“计划成了”的暗号。
白桃往新抄的《千字文》里撒药渣时,窗外的玉兰正落着花瓣。
她用银针刺破指尖,在纸背点了七滴血——这是药王宗的“引生术”,血为媒,药为引,催发“问”的生长。
“阿桃,药铺的王伯来了。”陆九掀开门帘,脸上还沾着灰,“他说香炉里的药问火点着了,可怪得很,火舌直往人眼睛里钻。”
白桃把《千字文》小心收进檀木匣,抬头时眼里有光:“该去看看了。”
城西药铺的香炉前围了圈人。
王伯举着水瓢,脸上又是惊又是喜:“我刚想泼灭它,这火倒烧得更旺了!您瞧张婶——”
张婶正瘫坐在条凳上,双手捂着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我看见……看见那年日本兵来烧祠堂,我抱着孩子躲在柴房里,我娘在门外喊‘桃儿救我’,我没敢应……”她突然抓住白桃的手,“白姑娘,我要重写家训,头一句就写‘吾家可贫,不可无问’!”
陆九站在门口,望着炉中跳动的蓝焰。
火苗里隐约映出各种景象:卖豆腐的李二叔看见自己小时候撕了妹妹的画,说“妹妹别哭”;布庄的陈掌柜看见他爹临死前问“国破了,布庄还能织多久”,他当时说“爹您歇着”。
“这火,”他转头对白桃笑,“比我们点的更烈。”
小梅是在月上中天时发现那张焦纸片的。
它被塞在药堂门缝里,边缘卷得像片枯叶,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别让孩子学会问。”
她没说话,把纸片投进灶膛。
火苗“轰”地窜起来,竟在半空映出数十张面孔——有井边的黑纱妇人,有私塾的学童,有藏书楼的守夜人,他们的嘴唇开合着,却发不出声音。
小梅摸出随身的竹笛,没有吹,只是把唇贴在笛口,缓缓呼气。
风从灶膛的砖缝里钻进来,火焰突然卷成螺旋,像束往上爬的藤,每道火舌都舔着些细碎的光,那是被“问”唤醒的、藏在人心最深处的星子。
陆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他望着那团火,喉结动了动:“这回,火不是我们点的。”
更夫的梆子声从巷口传来,“咚——咚——”敲了两下。
白桃正整理药柜,突然听见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我不管!我儿子现在整宿整宿问‘爹为何不救娘’,他才六岁!”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白姑娘,您快看看他是不是中邪了!”
白桃抬头时,月光正落在她袖中那卷《千字文》上。
纸角渗出的霜露还没化,凝着个“何”字,在夜色里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