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晕散去的瞬间,白桃耳中嗡鸣。
她扶着石壁缓缓站起,指尖触到石屑的粗粝,像被砂纸磨过。
小梅怀里的《乾坤秘录·终卷》还在发烫,幽蓝光芒从少女衣襟透出,在两人脚边投下模糊的影子。
白姐姐。小梅的声音带着哭后未消的哑,却努力压得平稳,你看。她掀起衣襟,露出挂在颈间的平安扣——原本碎裂的玉片已完全脱落,只剩下红绳系着的铜符,此刻正泛着暖金光泽,像块被捂热的糖。
白桃借着那点光抬头,石壁上的经络图果然暗了,金漆纹路像被雨水冲淡的墨。
但嵌着铜符的凹槽还留着余温,她伸手摸了摸,指尖刚触到石面便一震——不是石头的凉,倒像活物的体温。
封门针...她低低念了句,突然想起腰间的羊皮袋。
最后一枚银针已经用在风府穴引动机关,现在袋里空了。
可方才密室下沉时,她分明听见石壁里有异响,像某种活物在苏醒。
等等。她从怀里摸出最后半块姜黄,在掌心搓碎,姜辣气窜进鼻腔。
这是药王宗传下的醒神散,能让感官更敏锐。
气味漫开的瞬间,她注意到壁画边缘有处凸起——是天池穴的位置,祖父曾说过,人体经络与地脉相通,关键穴位常是机关枢纽。
白桃取出随身的细银针对准那处,针尖刚碰到石面,便有电流般的震颤顺着银针窜上来。
她指尖发麻,瞳孔微缩——这震颤有规律,三短一长,像在打暗号。
白姐姐?小梅的手突然覆上来,她颈间的铜符正发烫,隔着两层布都能感觉到温度。
白桃这才发现,铜符表面浮起淡金纹路,弯弯曲曲的,竟和石壁上熄灭的经络图分毫不差。
别动。白桃按住小梅欲抽回的手,试着贴上去。
少女犹豫了一瞬,将发烫的铜符按在壁画上。
下一刻,整面石壁发出类似兽类低鸣的声响。
白桃倒退半步,看着金漆纹路重新亮起,石壁像活了般蠕动,石块相互错动,裂开道半人高的缝隙,霉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涌出来。
这不是普通机关。白桃摸出腰间的短刀,刀鞘撞在石壁上发出闷响,可能连通着地脉。她侧耳听了听,缝隙里只有滴水声,没有日军的动静——方才那些刺刀扎进入口时,密室已经下沉了至少五丈,现在应该在更深处。
小梅把《乾坤秘录》塞进怀里,伸手拽住白桃的衣角:我跟紧你。她的手指还在抖,却握得死紧,指节发白。
阶梯是往下的,每一级都长满青苔,滑得像涂了油。
白桃走在前面,短刀虚点着地面探路,听见身后小梅的布鞋蹭着石阶的声音,一下,两下,像心跳。
洞窟比想象中开阔。
四壁镶嵌的发光晶石在两人身侧投下幽蓝光晕,照见中央一座一人高的石台,台上摆着九个青铜匣,每个匣身都刻着不同的卦象——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还有个...白桃眯起眼,最后那个匣身的卦象她从未见过,六条断纹交缠,像团乱麻。
九脉封印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
祖父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过,青囊门历代掌门将毕生医道、机关术、甚至半条命封在匣里,只有血脉继承者能唤醒灵识。
当时她以为是老人病糊涂了,现在看着石台上泛着青铜锈的匣子,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祠堂里的十二柱香——原来每柱香对应一代掌门,如今只剩最后一柱,该传给小梅了。
白姐姐...小梅的声音发飘,她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往石台正中的乾卦匣挪,我...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
白桃刚要拽她,却见少女的手已经按上匣面。
青铜匣突然发出蜂鸣,一道半透明的幻影从匣中升起——是个穿葛衣的老者,白眉垂到下颌,眼角有三道很深的皱纹,像刀刻的。
苍梧子?白桃脱口而出。
药王宗古籍里有他的画像,青囊门初代掌门,用医道救过十万伤兵的传奇人物。
幻影转过脸,目光穿过白桃,落在小梅脸上:灵脉之血...他的声音像风吹过空谷,等了你三百年。
小梅后退半步,撞在白桃身上。
白桃扶住她,感觉少女的背绷得像弓弦。
幻影继续说:九脉记忆能承,青囊阵便能启。
但记住——他的影像突然模糊,阵成之日,也是灵脉尽时。
什么意思?白桃握紧短刀,刀尖指向幻影,你要对她做什么?
幻影没理她,抬手虚点小梅眉心。
一道光流从匣中涌出,钻进少女额头。
小梅瞳孔骤缩,向后仰去,白桃赶紧托住她后颈,触到一片湿冷的汗。
白...姐姐...小梅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老,像换了个人,别怕,我是...第七代掌门前尘。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比画,是针灸的手势,九匣全启,能聚天地灵脉,化毒为药...可救十万伤兵...
白桃闻到空气中浮动着甜腥气,像腐烂的荔枝。
她立刻从怀里摸出解毒丸,掰开小梅的嘴塞进去,又取出银针封住她三阴交穴——这是中医封穴法,能暂时阻断外邪入体。
洞窟是灵脉聚气阵。白桃抬头看向洞顶,发光晶石的排列竟和星图吻合,九匣全启,阵眼打开,医道之力能净化毒气、续人性命...但小日本要是知道...
她突然顿住。
头顶传来闷响,像有重物砸在石层上,接着是铁器刮擦岩石的刺耳声响——是日军的工兵铲。
他们追下来了。白桃攥紧小梅的手腕,脉搏跳得飞快,得快点。
小梅却没动。
她低头看着掌心不知何时出现的玉简,表面浮起金色篆文,那些字她本不认识,此刻却像刻在骨头里般清晰。
有什么东西从记忆深处涌上来:雪夜的祠堂,老掌门把平安扣塞进她手里;战场的篝火旁,伤兵攥着她的手喊;还有...更久以前,她站在同样的石台前,对着乾卦匣说我愿承。
白姐姐。她抬起头,眼睛里的光让白桃打了个寒颤——那不是二十岁少女的清澈,倒像沉在井底千年的月亮,我想起来了。
头顶的震动更剧烈了,有碎石簌簌落下来,砸在两人脚边。
小梅握紧玉简,掌心被棱角硌得发红,却像感觉不到疼:青囊阵需要九脉血祭,历代掌门...都死在阵成那天。
白桃的呼吸一滞。
她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护好那丫头,她命比我们都重。原来不是命重,是...
但这次不一样。小梅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因为有你在。
话音未落,洞顶的岩石突然裂开条缝,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像利剑般刺进来。
接着是日语的呼喝:这里!
找到密道了!
白桃把小梅护在身后,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
她数了数,至少有七个日军,端着三八式步枪,刺刀在冷光下泛着青。
为首的军曹举着手电照过来,光打在小梅脸上时,他突然瞪大眼睛,用生硬的汉语喊:是那个丫头!
抓住她!
小梅却没躲。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玉简,那些金色篆文突然活了,顺着她的手腕爬进血管。
白桃看见她的瞳孔里闪过八卦纹路,像有团火在烧。
白姐姐,她的声音又变回原本的清亮,却多了种白桃从未听过的坚定,你信我吗?
白桃望着少女眼中跳动的光,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祖父指着祠堂牌位说:青囊门护的不是宝藏,是人心。此刻小梅眼里的光,和牌位前那最后一柱香的光,一模一样。
我信。她握住小梅的手,我陪你。
日军的脚步声近了。
小梅深吸一口气,将玉简按在乾卦匣上。
青铜匣发出轰鸣,其他八个匣子突然同时开启,八道幻影从匣中升起,每道幻影都对着小梅躬身,像在朝拜。
白桃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日军的喊叫。
她望着小梅被八道幻影围住的身影,突然明白——所谓青囊再启,从来不是靠一本秘录、几枚铜符,而是靠这些前赴后继的人,用血脉和信念,把火种传下去。
轰——
洞顶的岩石彻底坍塌。
白桃护着小梅滚向石台后,碎石砸在背上生疼。
她抬头时,正看见小梅站在九道幻影中央,手中的玉简发出刺目金光,照得整个洞窟亮如白昼。
日军的喊叫声突然变了调,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白桃探头望去,七个日军都捂着喉咙,脸上起满紫斑——是灵脉阵自动触发的毒瘴。
小梅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泪,却笑得像春天:白姐姐,我知道怎么关阵了。她举起玉简,等我把九脉记忆都收进书里,就能...就能...
她的声音突然弱下去。
白桃冲过去接住她,看见鲜血正从她鼻孔渗出,滴在《乾坤秘录》的封皮上,晕开朵小红花。
傻丫头...白桃用袖子给她擦血,手却抖得厉害,不是说好了我陪你?
小梅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看。
白桃触到一片滚烫。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不是心脏,是灵脉——和石壁里的脉动,和青铜匣的震颤,和整个洞窟的呼吸,都同频共振着。
头顶的挖掘声不知何时停了。
或许日军被毒瘴逼退了,或许...白桃没心思管这些。
她望着小梅逐渐闭合的眼睛,突然想起方才幻影说的灵脉尽时,终于明白祖父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丫头的命,是要用来续更多人的命啊。
白姐姐...小梅的睫毛颤动,帮我翻书...第三页。
白桃翻开《乾坤秘录·终卷》,第三页上的字正在流动:青囊之力,存乎人心。
承脉者死,脉续者生。
我死了...小梅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就是新的脉续者。
白桃攥紧她的手,我不学这些,我只要你活着。
小梅笑了,指尖抚过白桃脸上的泪:你看,他们都在等。
白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八道幻影不知何时消散了,石台上的九个青铜匣静静立着,像九座小墓碑。
但在更远处,石壁上的经络图又亮了,金漆纹路里浮动着无数光点,像数不清的萤火虫——那是历代青囊门人的魂。
他们等了太久。小梅的手垂下去,该换你带他们走了。
小梅!白桃摇着她的肩膀,小梅你醒醒!
回应她的,是洞窟深处传来的一声钟响。
悠长,清亮,像来自云端。
白桃突然闻到熟悉的药香——是祖父常用的安息香。
她低头,看见小梅怀里的《乾坤秘录》正飘出淡蓝光芒,将少女整个人包裹起来,像母亲哄孩子睡觉那样。
青囊再启,护国不止。
熟悉的声音从书里传来。
白桃猛然抬头,看见石壁上的经络图里,浮现出祖父的影子。
他冲她笑,和十二岁那年在祠堂里的笑一模一样。
桃儿,他说,该你接香了。
白桃抹了把脸,从怀里取出最后半柱香——是十二岁那年祠堂里剩下的那柱,她一直收在贴身的锦囊里。
她点燃香,插在石台上。
青烟升起时,九座青铜匣同时发出轻响,像在应和。
头顶突然有光漏下来。
白桃抬头,看见坍塌的洞顶露出片天空,星星在云缝里闪。
她抱起小梅,感觉少女的体温正在回升,心跳虽然弱,却还在跳。
小梅,她轻声说,我们回家。
怀里的人动了动,睫毛颤了颤:白姐姐,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白桃笑了,眼泪又掉下来:醒了就好。
她抱着小梅往洞口走,背后传来青铜匣闭合的轻响。
回头时,她看见石台上的香烧到了末尾,火星子一跳一跳,像颗不肯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