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如同清泉滴落幽潭,在这骤然紧绷的气氛里荡开一圈微澜。他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愠怒,也没有急于辩驳的焦躁,那份超乎年龄的从容,反倒让鸠摩智那咄咄逼人的诘问,显出了几分刻意与局促。
“哦?依道长之见,何为‘近’,何为‘远’?”鸠摩智目光微眯,手中玉念珠转动稍缓,带着审视的意味。他倒要看看,这年轻道人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凌霄并未直接回答何为近远,而是目光平和地望向园中那株最为古老的银杏树,枝叶婆娑,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时光。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天地呼吸相合:
“国师精研佛法,当知‘缘起性空’。万物缘聚而生,缘散而灭,本无自性,皆归于空寂。此理甚深,贫道亦是钦佩。”
他先肯定了对方立论的基础,让原本准备听激烈反驳的鸠摩智和众人都是一怔。
旋即,凌霄话锋微转,依旧不疾不徐:“然我道家先贤,观天察地,另有所得。认为在这生灭变幻之外,尚有‘道’存焉。《道德经》有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他引经据典,语气淡然,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道,无名无相,无所不在,万物皆由之而生,依之而行。它并非高高在上之主宰,而是蕴于万物自然生发之中。故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回鸠摩智身上:“国师问中土道门之高论。贫道浅见,道家所求,非是辩论‘空’与‘有’孰高孰低,亦非执着于‘此岸’、‘彼岸’之分别。而是体认天地运行之本然,顺应万物生发之本性,清净无为,与道合真。如同此园中花木,春来自开,秋至自落,不因无人而不芳,不因风雨而折节,此便是‘自然’,便是‘道’之体现。”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深邃:“《庄子》亦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并非妄自尊大,而是悟透物我之本源同一,打破人与万物、与天地之隔阂,达至‘齐物’之境。至此,何须争辩?何须执着?心无所羁,逍遥自在。”
这一番阐述,娓娓道来,没有半句直接指责佛门,却从另一个更为宏大、更重本源的视角,阐释了道家的宇宙观与人生观。其境界之高远,已然超脱了单纯的教义优劣之争,上升到了对天地万物本质的探寻与契合。
在场许多江湖豪客,虽未必能尽解其意,但听着那玄妙深邃的语句,感受着那平和超脱的气度,竟也不自觉地心生向往,觉得比方才那咄咄逼人的佛理机锋,更令人心旷神怡。
慕容复目光闪烁,惊疑不定地看着凌霄。他原以为这道人只是有些古怪手段,没想到于哲理之上,竟有如此深邃的见解!
鸠摩智脸上的倨傲之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他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另辟蹊径,直指本源,在境界上竟隐隐有超然之势,让他一时难以找到驳斥的切入点。
凌霄最后看向鸠摩智,目光清澈,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杂念,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如锤,敲打在鸠摩智的心防之上:
“故而,佛道二家,路径或有不同,或言‘空’,或言‘道’,或重‘修心来世’,或重‘体自然今生’,然究其根本,所求无非是解脱束缚,明心见性,得大自在。法门万千,殊途同归,本质岂有高下之别?”
他微微一顿,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般在鸠摩智耳边炸开:
“倒是国师今日,执着于言辞胜负,心存比较之念,欲以吐蕃佛法压过我中土道门,彰显一己之能。这‘胜负心’、‘分别心’、‘炫耀心’一起,岂不早已背离了佛法所言之‘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着了‘我执’之相,堕了‘嗔痴’之障?与国师所推崇的佛法精义,怕是南辕北辙了。”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向那青袍道人。他竟敢如此直言不讳,一语道破鸠摩智看似庄严宝相之下,那隐藏的贪嗔痴念!这已不仅仅是辩论,而是直指本心,撕破面皮的诛心之论!
鸠摩智如遭重击,浑身猛地一震!脸上那淡金之色瞬间褪去,变得一阵青一阵白,捏着玉念珠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破绽——他今日前来,又何尝不是存了扬名立万、打压中原的胜负之心?
凌霄的话,就像一面清澈无比的镜子,将他所有隐藏在佛法高论下的私心杂念,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他一生精研佛法,辩才无碍,从未在言语上落过如此下风,更从未被人如此赤裸裸地揭破心障!一时间,气血翻涌,竟噎在那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庄严宝相再也维持不住,只剩下羞愤与惊怒交织的狼狈。
满园豪杰,鸦雀无声。看向凌霄的目光,已从最初的好奇、同情,彻底变为了震惊与敬畏。
这道人,不仅道法玄妙,言辞机锋,竟也如此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