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砸在老旧居民楼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呜咽。李桂英把最后一碗热汤面端上桌时,指关节冻得发红发僵,浸在面汤蒸汽里的那几秒,竟有种被烫到的错觉——不是疼,是太久没沾过暖意的皮肤,在拼命贪婪这转瞬即逝的温度。
“妈,今天工地提前收工了?”大儿子周明远搓着手坐下,鼻尖冻得通红。他刚上高三,眉眼间已经有了少年人独有的英气,只是校服袖口磨破的边,和洗得发白的领口,总透着股挥之不去的窘迫。
“嗯,监工说雪大,怕路滑。”李桂英扯了扯身上洗得发硬的蓝布围裙,围裙下摆沾着洗不掉的油渍,是她中午在餐馆洗碗时溅上的。她今天打了三份工:凌晨三点去菜市场帮人卸菜,上午在工地给工人烧开水,中午到餐馆洗碗,晚上还要回家缝补些旧衣服,攒着给收废品的换几毛零钱。
这样连轴转的日子,已经过了十二年。周明远八岁,小儿子周明辉六岁那年,丈夫在工地上出了意外,钢筋砸下来时,连句完整的话都没留下,只给娘仨留下一屁股还不清的医药费和空荡荡的两间小平房。
“小弟呢?还没放学?”李桂英往面汤里撒了把葱花,那是她早上在菜市场捡的,别人剥下来不要的,她仔细洗了,装在小塑料袋里,省着用能吃两三天。
“他说晚自习要晚点,让咱别等他。”周明远埋头吃面,呼噜呼噜的声响里,藏着少年人难以言说的局促。他知道母亲碗里只有面汤和几根青菜,那两个荷包蛋,一个在他碗底,另一个,是留给弟弟的。
李桂英没动筷子,只端起碗小口抿着汤。汤是用餐馆剩下的骨头熬的,她厚着脸皮跟后厨要的,每天收工前装在保温桶里带回来,能给孩子们补补。她的胃早就饿空了,可一想到两个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咽不下一口面。
墙上的挂钟敲了八下,老式座钟的滴答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周明辉背着书包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寒气,他的棉鞋湿了大半,裤脚沾着泥雪,冻得直跺脚。
“妈,哥。”他声音闷闷的,把书包往桌上一扔,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试卷,上面的分数红得刺眼。
李桂英赶紧起身,从炕头拿起烘着的棉鞋给他换上:“咋才回来?冻坏了吧?妈给你留了蛋。”
周明辉没看那碗面,只梗着脖子说:“妈,我不想读书了。”
“胡说啥!”李桂英的手猛地一顿,棉鞋上的绒毛蹭得她手心发痒,“你才高二,不读书将来咋办?”
“读了有啥用?”周明辉猛地拔高声音,眼眶红了,“我成绩就这样,考不上好大学,将来还不是跟你一样,去工地上搬砖?还不如现在就出去挣钱!”
“你敢!”李桂英的声音也抖了,不是气的,是怕。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孩子们走她的老路,“你哥成绩好,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你哪怕考个大专,学门手艺,也比在工地上风吹日晒强!妈能供,妈有力气……”
“有力气?”周明辉打断她,目光扫过她手上的冻疮,那是冬天在冷水里泡久了冻的,红肿处裂着细密的口子,缠着脏乎乎的胶布,“你这手都这样了,还说有力气?昨天我去工地找你,看见你给人搬水泥,一袋一百多斤,你差点被压趴下!妈,我心疼……”
最后三个字说得又轻又涩,少年人猛地别过头,肩膀抖得厉害。李桂英看着他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慌忙别过脸,用围裙擦了擦眼角,哑着嗓子说:“傻孩子,妈没事,妈壮实着呢。你看你哥,马上就高考了,你再熬一年,等你们都出息了,妈就享福了。”
“享福”两个字,她念叨了十二年。从丈夫下葬那天起,她就把这两个字刻在心里,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再苦再累,只要一想到将来能跟着儿子们过上好日子,就觉得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劲。
那天晚上,李桂英没睡。等两个儿子睡熟了,她坐在灯下,拿出针线筐,里面是白天从工地上捡的旧帆布,她打算拆了,给孩子们做双耐磨的鞋。针脚扎进厚实的帆布,每一下都要用顶针使劲顶,她的眼睛早就花了,穿针要费半天劲,线常常歪歪扭扭地绕在手上。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能看到对面楼零星的灯火。李桂英想起丈夫刚走那会儿,她抱着两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坐在冰冷的炕头上,觉得天都塌了。有天夜里,她甚至想抱着孩子们一起走,可摸到孩子们温热的小脸蛋,又狠不下心——他们是丈夫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是她活下去的命根子。
为了给孩子们凑学费,她什么苦都吃过。夏天在太阳底下给人砸石子,一天下来,汗能把衣服浸透好几遍,晚上回家,后背全是晒伤的红疹子;冬天在结冰的河面上帮人捞东西,冰水没到膝盖,上岸后两条腿冻得像木头,好几天都缓不过来;有次在餐馆洗碗,被碎瓷片划了个大口子,血顺着胳膊往下淌,她咬着牙用布条缠上,接着洗,就因为老板说多洗一个小时,能多给五块钱。
手上的冻疮裂了,她就用最便宜的甘油抹一抹,疼得钻心时,就咬着牙想想孩子们拿到成绩单时的样子——周明远总是腼腆地笑,把“第一名”的奖状悄悄塞给她;周明辉虽然成绩不好,可会在她累的时候,偷偷给她捶背,说“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按摩椅,让你天天享福”。
想到这里,李桂英嘴角露出点笑意,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被风霜打蔫了的菊花。她拿起顶针,又往帆布上扎了一针,针尖刺破布料的瞬间,仿佛也刺破了漫漫长夜里的苦,透出点微弱的光。
转年开春,周明远果然不负众望,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李桂英请了半天假,买了块最便宜的肉,给孩子们包了顿饺子。她看着周明远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抚平,放进镜框里,挂在丈夫的遗像旁边,突然觉得这些年的苦,都像饺子馅一样,被包裹起来,煮出了点甜味。
“妈,等我毕业找到好工作,就接你去省城。”周明远给她夹了个饺子,眼神亮得像星星,“到时候给你买大房子,让你啥也不用干,就享清福。”
“好,好。”李桂英笑得合不拢嘴,把饺子又夹回儿子碗里,“妈等着。”
周明辉坐在旁边,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吃饺子,眼眶却红了。他知道自己考不上哥哥那样的好大学,心里的失落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怕母亲看出来,只能使劲往嘴里塞饺子,噎得直翻白眼。
李桂英看在眼里,悄悄把自己碗里唯一的一个肉馅饺子夹给他:“明辉,别灰心,你哥是你哥,你是你,妈不指望你们大富大贵,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周明辉没说话,只是把饺子咽下去的时候,眼泪跟着掉了下来,砸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送走周明远那天,李桂英去车站送他。火车开动时,周明远从窗户里探出头,大声喊:“妈,你别太累了!等我挣钱给你寄回来!”
李桂英挥着手,看着火车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才慢慢转过身。风刮在脸上,有点疼,她却没觉得冷,心里像揣着个小火炉,暖烘烘的。她想,再熬几年,等明辉也考上大学,她就能松口气了。
可她没算到,命运的秤,从来都不偏向苦命人。
周明辉的成绩始终在及格线徘徊,高考那年,只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专。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没出来。李桂英没说啥,只是默默给他收拾好行李,送他去学校报到时,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钱。
“在学校好好学,别跟人比吃穿,学到真本事才是正经。”她拍着他的肩膀,掌心的硬茧蹭得他脖子发痒。
周明辉“嗯”了一声,没看她,转身进了校门。李桂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大专三年,周明辉很少回家。每次打电话,都说学业忙,李桂英信了,总在电话里叮嘱他好好吃饭,别舍不得花钱。她不知道,周明辉是怕回家,怕看到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怕听到邻居议论“还是老大有出息”,更怕面对自己混得不如哥哥的窘迫。
周明远毕业后,顺利进了家国企,工资高,福利好,没过两年就娶了领导的女儿,在省城买了房,买了车,过年回家时,带着媳妇和刚满月的孩子,风风光光的,成了街坊邻里羡慕的对象。
李桂英看着孙子粉嫩的小脸,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她给孙子缝了件小棉袄,棉花是她一点点攒的,布料是周明远媳妇不要的旧衣服改的,针脚细密,暖得像团小火。
“妈,您跟我们去省城吧,家里啥都有,您不用再干活了。”周明远的媳妇笑着说,语气里带着客气,却少了点真心。
李桂英摆摆手:“不了,我走了,明辉回来咋办?再说,我在这儿住惯了,离不开。”她心里清楚,城里的高楼大厦,容不下她这双沾满泥土和油污的手,更容不下她这一身挥之不去的穷酸气。
周明辉那天也回来了,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手里拎着个水果篮,一看就是在路边摊买的便宜货。他站在哥哥光鲜亮丽的一家人旁边,像株长错了地方的野草,局促得手足无措。
饭桌上,周明远的媳妇聊着城里的房价,说他们打算再买套大点的房子,给孩子将来上学用。周明远笑着说“钱不够就再努努力”,语气轻松,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周明辉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喝得脸红脖子粗。李桂英想劝他少喝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儿子心里苦,大专毕业找不到好工作,在小公司里做着最累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资,处了几个对象,都因为他没房没车黄了。
“妈,我敬你。”周明辉突然端起酒杯,眼睛红得吓人,“等我挣了大钱,也给你买大房子,买……买按摩椅,让你比嫂子家还风光。”
李桂英心里一酸,拍了拍他的手:“妈不要那些,妈就想你好好的,找个踏实姑娘,成个家,比啥都强。”
“成家?”周明辉苦笑一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没房没车,谁跟我成家?”
那天晚上,周明辉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反复念叨着“钱”“房子”“凭啥”。李桂英守在他身边,给他擦脸,喂他喝水,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存折,那是她打了十几年工攒下的钱,不到三万块,是她打算给小儿子娶媳妇的,可这点钱,在如今的房价面前,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夜深了,周明辉终于睡熟了。李桂英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惨白,照在她脸上,像蒙了层霜。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骨头缝里都透着疼。她想起丈夫刚走时,她以为最难的是养活两个孩子,可现在才明白,最难的,是看着孩子在这世道里挣扎,自己却啥也帮不上。
她悄悄从柜子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她给小儿子准备的“应急钱”,零零碎碎的票子,用橡皮筋捆着,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她把钱塞进周明辉的口袋里,又掖了掖他的被角,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明辉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妈没本事,给不了你想要的,你别怪妈……”
窗外的风又起了,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李桂英坐在黑暗里,直到天快亮,才慢慢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腿,开始准备早饭。她还要去工地干活,还要去餐馆洗碗,还要……努力活着,等着孩子们“出息”的那一天。
只是她不知道,那所谓的“出息”,在她小儿子心里,已经悄悄长了毒,发了芽,正朝着一个她永远想不到的方向,疯狂蔓延。而那把用来“享福”的按摩椅,终将在某个看似温暖的日子里,变成索命的绳索,勒断她最后一口带着暖意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