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还未散尽,操场水泥地上的积水映着民居窗子里的暖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雁子跪坐在泥里,腕间的金痕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可她能感觉到,那道浅痕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就像有根极细的线,从皮肤底下钻出来,轻轻牵着她的神经。
雁子。小锚的登山靴踩过积水,停在她身侧。
他手里攥着台便携式地质探测仪,屏幕蓝光映得他眼尾发青,你看这个。
探测仪屏幕上跳动着橙红色的波纹,像地下藏着团燃烧的云。
雁子撑着膝盖站起来,李咖啡立刻伸手虚扶在她后腰,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衬衫渗进来。今早我沿着锈线走过的轨迹探测。小锚指尖点在波纹最密集处,地下三十米,有层记忆沉积层。
厚度和西安建城史完全吻合。
锈线...雁子低头看腕间金痕,喉咙发紧,不是我选的,是城选的?
你的过目不忘。小锚关掉仪器,金属外壳在雨里泛着冷光,从来不是让你当储存罐。
是这些记忆太沉,需要根导流管。
李咖啡的手指在她腰后轻轻收紧。
雁子突然想起今早抽离的那些记忆——李咖啡说留了热汤的声音淡了,可1998年那封妈妈不在了,但信还在的信却更清晰。
原来不是遗忘,是...
是把不属于你背负的,还回去。小锚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声音放软,就像刚才光雨凝成的碑,就像现在亮灯的窗户。
远处传来铁器碰撞声。
铁娘子蹲在光碑前,正用袖口擦李小萌那方碑面。
她黑棉袄的裤脚还沾着泥,可后背挺得笔直。
大缝抱着个红布包裹走过去,铁娘子抬头,把左手腕的铁镯褪下来——那是她守了二十年的老物件,说能锁住巷子里不该散的魂。
缝进结界吧。铁娘子把铁镯放在大缝掌心,锁着它们,倒像把小萌也困在墙里了。
大缝没说话,指尖抚过铁镯内侧的刻痕——那是她当年亲手錾的字。
她抬头时,眼尾的皱纹里泛着水光:明早我去北院门,用新红线重缝城墙裂隙。
我要当记忆讲述者。铁娘子转向围过来的守巷人,声音比从前在居委会骂人时还响,每晚在碑前读信,让该听见的人听见。
人群里有人抽鼻子。
是常来社区闹着要拆老房子的王大爷,此刻他抹着眼睛嘟囔:我那死鬼老伴的日记本,明儿就拿来。
李咖啡突然低笑一声。
雁子转头,见他正蹲在小邮身边——那台锈迹斑斑的旧邮戳机被擦得发亮,他往酒壶里倒了杯琥珀色的酒,归信酒三个字在壶身凝结成雾。滴一滴在信纸上,能调出收件人最想听的声音。他抬头时,眼里有她从未见过的笃定,从前我调情绪,现在...调回忆。
小邮举着封信跑过来,是隔壁单元张奶奶的,收信人是去了新疆再没回来的老周。
李咖啡蘸了滴酒,邮戳盖下。
张奶奶凑过去看,信纸突然泛起涟漪,传出个带陕西口音的男声:桂花,我在坎儿井边栽了棵枣树,等你来看。
张奶奶的手猛地捂住嘴,眼泪砸在信纸上。
李咖啡后退两步,靠在老槐树上看这场景。
雁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王大爷捧着老伴的日记本念菜谱,铁娘子给围过来的小孩讲小萌跳皮筋的故事,大缝蹲在光碑旁,用红线把陈秀兰王铁柱这些名字串成串。
这次。李咖啡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调出了安心。
雁子的喉咙发紧。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调的心动特调酸得她皱眉,说你这技能对我无效。
原来不是无效,是他的酒,从来要等她学会才能尝出甜味。
晨光漫上古城墙时,朱雀门下的记忆归碑立起来了。
青石板铺就的台基上,八块光碑围成半圆,雁子腕间的金痕按在中央,金丝如活物般爬满碑身。
大缝教铁娘子用红线在碑顶编了个字结,说只收愿意走的,不放该留的。
首日来记忆的人排到了巷口。
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红着眼眶,说要投对前女友的道歉——他当年为了升职放了她鸽子,后来她嫁了别人;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张画,说给搬走的小姐妹,我家新养了兔子;还有位白发爷爷,摸着光碑轻声说:老城墙,我来和你告别了,拆迁通知下来了。
当最后一人离开,夕阳把雁子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正收拾纸笔,城墙砖缝里突然传出的一声,像风铃轻响。
她抬头,看见城砖上的青苔微微颤动,有细碎的光从缝隙里渗出来,像谁在里面轻轻说。
子夜,雁子独自登城。
风穿城而过,带着回民街的油泼辣子香。
她掌心贴在碑面上,这次没听见混乱的低语,只听见沉稳的、有节奏的脉动——咚,咚,咚,像整座城在呼吸。
指尖突然刺痛。
她咬破食指,血珠滴在碑上,金丝如蛇般窜出去,在半空勾出张模糊的地图。
最亮的那点,正落在回民街老酒馆的位置。
雁子眯眼望过去,酒馆二楼的灯还亮着,窗影里有个人影晃了晃,像是在擦吧台。
她笑了。
转身要下城时,裤脚被什么勾了下。
低头看,是道淡金的锈线,从碑底钻出来,缠在她脚踝上轻轻拽了拽,像在催促。
老酒馆里,李咖啡把最后一杯归信酒倒进下水道。
他弯腰擦吧台时,桌角的温水杯底多了行小字,是用口红写的:你忘了的,我替你记得。
下一站,我陪你去。
他指尖抚过字迹,突然听见地窖传来的一声。
抬头看,墙上的老挂钟指向凌晨两点,钟摆下的铜穗子轻轻摇晃,像在指向下方。
晨雾未散时,李咖啡蹲在老酒馆地窖里,手里攥着把起子。
松动的地砖缝里漏出点潮味,混着股若有若无的、像极了婴儿啼哭的声音。
他深吸口气,起子对准砖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