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先漫进鼻腔。
孟雁子在白被子里动了动手指,纱布摩擦皮肤的刺痒比疼痛更清晰。
她听见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像古城墙根老钟表的摆,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
醒了?护士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指尖轻按她手背,失血过多导致的暂时性昏迷,脑电图显示记忆区有几处静默态——医生翻着病历本走近,镜片反着光,不过身体机能稳定,具体记忆影响...得看后续恢复。
雁子望着天花板上的霉斑,突然想起昨夜雪地里那点渗血的红。
她转头看向窗户,玻璃上蒙着层白雾,隐约能看见朱雀门的飞檐翘角。护士,她声音轻得像飘在空气里的棉絮,昨天...我是不是烧了什么?
护士正调整输液管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里浮起怜悯:您昏迷前在工地,碑前有烧过的纸灰,但具体烧了什么...没人看见。她把床头摇高些,要给您倒点温水吗?
雁子没接话。
她盯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指尖,忽然笑了——掌心那块被体温焐暖的皮肤,正泛着若有若无的热意,像刚放下一杯温过又凉透的咖啡。
杯壁的余温还在,可杯子里装过什么,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窗外起风了。
西槐巷工地的围挡被吹得哗啦响,小尘的拓印纸在碑前飘起来一张。
她扑过去抓住,发梢沾了草屑,却顾不上理,只盯着碑面新拓的纹路——那些原本杂乱的微凹,竟在宣纸上晕出层层叠叠的人影。
有穿校服的少年,系围裙的老妇,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所有轮廓都模糊着,却能看出他们在笑。
小尘?老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扶着眼镜凑近,镜片上蒙了层雾气,这是...第几天的拓片?
第七天。小尘的手指在拓片边缘摩挲出折痕,我比对了居民烧纸的时间轴,每烧一张写着的纸,碑上就多一道刻痕。
您看这里——她指着拓片右下角,是齐伯儿子最后一通电话的时间。
老碑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碑面,粗粝的石纹蹭得指腹发疼。不是石头,他声音发颤,是城的神经。
它在替我们...记那些不敢记的。
病房门被推开时,雁子正盯着窗台上的麻雀。
李咖啡的影子先落进来,带着股淡淡的酒气,混着点雪水的凉。今天张奶奶搬去新养老院了,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她非让我带罐蜂蜜,说雁子最会冲蜂蜜水
雁子望着保温桶上凝结的水珠,喉咙突然发紧。张奶奶?她重复这个名字,像在嚼块没味道的糖,我...认识她?
李咖啡的喉结动了动。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眼尾的细纹里还沾着风的痕迹:你为她守了三夜,她哮喘发作那次。他握住她缠着纱布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纱布渗进来,你用疼,替别人扛住了忘。
雁子没抽回手。
她望着他睫毛上未落的雪,突然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可熟悉得让她心慌。
像隔着层毛玻璃看月亮,明明亮着,却摸不着轮廓。
深夜的城墙根格外静。
李咖啡的皮鞋踩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响。
他在门主碑前站了很久,直到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冰晶,才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那只蓝白条纹的咖啡杯。
杯底的口红字被他用透明胶封了层,下辈子见五个字歪歪扭扭,像是描了三遍。
你忘了所有,他把杯子倒扣在碑前,金属杯底撞出清越的响,可我记住了全部。
夜风卷着雪粒扑过来,杯底的字迹被夜露洇开,像一滴没干透的眼泪。
齐伯的录音机在第七夜卡了带。爸,别忘了我爱这巷子。儿子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在碑前的空地上荡开。
他摸出盒火柴,手却抖得划不着——碑面上不知何时浮起团虚影,是个穿白t恤的年轻人,正蹲下来逗脚边的小女孩。
小宇?齐伯的声音破了音,他踉跄着扑过去,指尖触到碑面的刹那,虚影里的年轻人抬头笑了。
不是被困在最后一通电话里的苍白,是带着阳光的、鲜活的笑。
他身边的小女孩拽了拽他衣角,两人手拉手往光里走,越走越近。
是我不肯松手。齐伯跌坐在碑前,火柴地擦着,录音带在火里蜷成黑蝴蝶,你走吧,巷子有人替你记着。
铜铃突然响了。
九声,比往日多了两声,清越的响声撞在城砖上,震得齐伯眼眶发热。
他望着碑面流转的微光,忽然觉得压在胸口二十年的石头,轻了。
雁子出院那天没通知任何人。
她裹着件旧羽绒服,怀里抱着盏小油灯——是社区王奶奶送的,说照着路走,不容易摔。
工地的围挡拆了半边,无字碑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暖黄,像块被捂热的玉。
她在碑前盘腿坐下。
指尖刚贴上石面,无数画面就炸进脑子里:李咖啡第一次调酒时手抖,把金酒洒在她鞋上;她发烧那晚,他守在床边用湿毛巾敷她额头,自己却睡着了;山顶初遇时,他背包上的铜铃叮铃作响,说我叫李咖啡,加奶不加糖的咖啡......
每段记忆都像团光,从她指尖涌进碑体。
她不是在刻,是在还——还给城,还给风,还给所有需要记住的人。
最后一幕是李咖啡举着遗忘·雁的小瓷瓶,琥珀色液体融进雪里时,他说我给不了你味道,但能给你干净的开始。
光涌尽的刹那,雁子的世界空了。
她望着面前的碑,忽然笑了——原来放下千斤重担的感觉,是这样轻。
碑底暗缝里,一滴晶莹的液体缓缓渗出。
那是遗忘·雁的酒液,此刻正与碑心共鸣,泛起温润的光。
社区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雁子推开门,暖气裹着熟悉的艾草味扑过来。
她望着桌上的便签纸,墨迹还新:今日工作——
后面的字被水洇开了,只模糊看得见张奶奶城墙巡查几个词。
她伸手去够茶杯,指尖碰到杯壁的瞬间,忽然顿住。
杯壁上有层淡淡的温,像刚有人放下杯咖啡,还没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