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是被晨雾里的消毒水味惊醒的。
第三日了。
她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后颈还残留着梦境里走廊瓷砖的凉意——那间困住她整个童年的病房外的走廊,不再有母亲呕吐时压抑的呜咽,不再有监护仪刺耳鸣叫,只剩空荡的寂静。
她伸手摸向床头的小本本,指腹触到封皮的瞬间顿住了。
从前每做噩梦,她都会立刻翻本子核对:母亲最后一次化疗的日期、第17次忘记带保温桶被护士白眼的时间、李咖啡说明天见却爽约的具体分秒。
可此刻那些数字像被浸了水的墨迹,在她脑子里软塌塌地瘫着。
雁子?隔壁办公室的王姨探进头,张叔说他的降压药记错次数了,非说你本子上写的是两次——
雁子的手突然抖了。
她想起老味给李咖啡的那张纸。
社区后院的石凳在晨露里泛着青灰。
雁子蹲下身,她摸出随身带的采样管,把那点液体收进去时,听见自己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三天前李咖啡埋酒囊的位置,正对着这条缝。
这不是酒。阿灰的白大褂下摆沾着咖啡渍,显微镜目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液相色谱显示有神经酰胺和记忆蛋白的分解物,它不抹除记忆,是把神经突触上的痛觉烙印剥离了,变成......他翻着检测报告,喉结动了动,情感标本。
雁子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抓起采样管冲出门时,听见阿灰在身后喊:这东西要持续作用,得有人不断往记忆里注——
回民街的老酒馆飘着若有若无的苦橙香。
李咖啡的摇壶在吧台上转着圈,琥珀色酒液撞在冰球上,发出细碎的响。
小忘缩在角落的藤椅里,十年前火灾留下的疤痕从耳后蔓延到锁骨,此刻她盯着摇壶里的光,瞳孔微微发颤。
这杯叫遗忘·童李咖啡的声音比平时轻,需要加点......别人的童年。他指尖抚过吧台内侧的暗格,取出片褪色的风筝纸——是雁子上周整理社区旧物时,从老城墙砖缝里捡的。
酒液开始蒸腾。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浅金色的雾气在吧台上空凝结,先是模糊的轮廓,接着是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红棉袄被风掀起一角,举着风筝在城墙根跑。线要松——童声脆得像檐角的铜铃,妈你看,它要飞了!
小忘的手指抠进藤椅缝隙。
她盯着那团虚影,喉结动了又动,突然向前扑去,额头差点撞在吧台上:风......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铃铛,风在拉我。
酒馆里炸开抽噎声。
王姨抹着眼泪掏手机,老味扶着眼镜直眨眼,大梦却没动。
她望着李咖啡泛青的眼尾,轻声说:他每调一杯,都在把别人的记忆往自己脑子里塞。她的指甲掐进掌心,你们记着笑,他就得记着疼;你们忘了伤,他就得替你们背着。
李咖啡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小忘脸上绽放的笑,喉结滚动两下,把涌到嘴边的咽了回去。
社区公告栏的玻璃被拍得哐哐响。
齐伯举着《告居民书》,银白的寸头根根竖起:这酒不是解药!
忘了手术台的疼,就忘了爱人守夜的眼;忘了吵架的刺,就忘了和好时递的糖!他撕下半张纸贴在栏上,墨迹未干的警惕记忆小偷几个字被风掀起一角。
买菜的张婶驻足:可我家娃说,他奶奶现在能睡整觉了,不喊再给我量次血压了......
那是把伤口缝上了!齐伯的广播腔震得玻璃嗡嗡响,可缝伤口的线,是人家拿命搓的!
雁子攥着采样管的手青筋凸起。
她穿过议论的人群,推开酒馆门时,风卷着《告居民书》的碎片扑在她脚边。
李咖啡正弯腰收拾摇壶,听见动静抬头,眼底的光突然暗了——她的小本本没在怀里,鬓角的碎发也没像往常那样别到耳后。
是你。雁子的声音像冰碴子,石凳下的溶剂,社区里的遗忘,都是你调的酒。
李咖啡直起腰,吧台边缘的棱角硌得他后腰生疼。
他想笑,却发现嘴角扯不动:你记着王姨的药,记着小讯的忌日,记着我所有没兑现的承诺......他摸向身后的咖啡机,手指在按键上虚虚悬着,可你有没有记住,每次你蹲在社区门口写本子,是谁悄悄把咖啡放在你脚边?
雁子的呼吸乱了。
她想起无数个加班的夜,脚边突然出现的保温杯,杯壁上永远凝着趁热喝的水雾。
可那些画面像被撒了面粉,模模糊糊的。
你在拿我的遗忘换你的酒。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轻。
李咖啡没说话。
他转身去锁后门时,膝盖撞在桌角上——那是他上周刚换的新桌角,他明明记得锁了三次。
月光爬上老城墙时,大梦的塔罗牌在酒桌上摊成扇形。
李咖啡盯着倒吊人牌里那个被倒悬的身影,喉结动了动:我又梦见空巷子了。
恐惧是因为你正在变成无名之人大梦翻开解梦本,钢笔尖点着他昨晚说的呓语,摇壶碎裂,是你的调酒师身份在崩解;灰雪飘散,是你的记忆在替别人安葬。她推过一张手绘图,画里的男人背影透明,手中酒壶溢出的不是酒,是黑雪。
李咖啡摸向裤兜的旧照片。
母亲的红裙子、蓝头巾,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
他想起白天小忘喊出的风在拉我,想起齐伯贴告示时颤抖的手,突然笑了:只要她能轻一点走......他的声音低下去,做影子也挺好。
后半夜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滑。
齐伯攥着铁锤猫腰靠近酒车,身后跟着三个举着电筒的居民。
酒车的帆布帘被风掀起一角,李咖啡靠在车边,怀里抱着瓶遗忘·父。
齐叔。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你儿子最后说的不是别忘我
齐伯的铁锤当啷落地。
二十年了,他无数次在梦里听见监护仪的蜂鸣,听见儿子气若游丝的爸,别忘......
爸,你该好好活李咖啡拔掉瓶塞,酒液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这杯,能让你听见真话。
齐伯的手在发抖。
他接过酒杯时,指腹擦过李咖啡的手腕——凉得像块冰。
酒液入喉的瞬间,齐伯的眼前闪过一片晴空。
七岁的儿子举着断了线的风筝,仰着脸笑:爸,风筝飞走了,我们再做一个。监护仪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穿过芦苇荡的轻响。
他跪在青石板上,哭得像个孩子。
李咖啡慢慢滑坐在酒车边。
他望着齐伯颤抖的背影,想伸手摸口袋里的旧照片,却发现照片上的女人,连轮廓都模糊了。妈......他喃喃着,手腕上的旧表突然停了,秒针定格在三点十七分——那是他从前给雁子送咖啡的时间。
月光漫过老城墙的垛口,在酒车的木柜上投下一片阴影。
李咖啡望着柜中最后一排空了的酒瓶,手指轻轻抚过最里面那个刻着字的酒囊。
第七夜的风,已经开始往酒囊里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