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孟雁子的指节在相册封皮上微微发颤。
工坊的台灯罩着层米白纱,光晕漫过硬壳相册的边角,将那张泛黄照片里的蓝裙子浸得更淡。
照片里穿蓝裙子的女人抱着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背景是漫天飘飞的风筝,像撒在天上的彩色纸片。
她的指尖沿着照片边缘摩挲,布料纹路在指腹下凹凸成记忆的形状——那是母亲孟兰英最爱的的确良裙子,洗得发白了仍要穿去城墙根放风筝。
“今天风正好。”
声音像一片被风卷来的槐叶,轻轻落进耳朵里。
雁子的手猛地顿住。
她抬头,相册封皮在台灯下泛着冷光,刚才还清晰的照片此刻竟成了空白。
她凑近再看,相纸纹路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睫毛在玻璃膜上投下的阴影。
“妈?”她喉咙发紧,指尖抵着相册,“是你吗?”
回应她的是窗外双生槐的沙沙声。
风穿过窗缝,卷起几页散落在地的社区档案,“哗啦”一声拍在旧木桌上。
雁子的后颈沁出冷汗,她“啪”地合上相册,金属搭扣撞出脆响。
录音笔在围裙口袋里硌着大腿。
那是她做社区工作时的老伙计,里面存着八百二十三条居民口述——秦奶奶的入党誓词、老吴醉酒后的忏悔、小禾父亲念工资单时的颤音。
此刻她摸出它,按下红色按钮,喉结动了动:“我是孟雁子,1990年生于西安,母亲叫孟兰英……”
话音未落,耳中突然浮起一段模糊的哼唱。
是李咖啡的声音。
低低的,带着点跑调的《西安事变》旋律,混着摇酒器的冰碴碰撞声。
那是去年冬天,他在回民街老酒馆调“城墙冬夜”时哼的曲子,她当时嫌他跑调,拿铅笔敲了下他手背。
此刻这声音像根细针,精准地扎进她的听觉神经,把她的自述生生截断。
“怎么会……”雁子按住太阳穴,录音笔的红光在掌心明明灭灭。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突然粗重,像风箱在拉拽。
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片段开始翻涌:他调玛格丽特时沾了盐粒的指尖,他说“雁子你冷吗”时呵出的白雾,他在终南山顶说“等我巡演回来”时被山风吹乱的头发。
原来不是她记住了他,是她的大脑在拿他填补空洞。
晨光透过社区活动室的格子窗,在“声音归还计划”的横幅上投下菱形光斑。
雁子站在长条桌后,面前摆着三十七个U盘,每个都贴着手写标签:秦奶奶(1965年入党誓词)、老吴(2022年3月戒酒忏悔)、小禾爸爸(2023年1月 - 12月工资单)。
“这些年我总说‘我记得’,”她捏着麦克风,指节泛白,“可记得不是占有。秦奶奶的誓词该在她心里滚烫,老吴的忏悔该由他自己说给老伴听,小禾爸爸的工资单……”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该由小禾自己数清楚爸爸有多爱她。”
台下坐着二十三位居民。
秦奶奶颤巍巍举起手,银发在阳光里发亮:“雁子啊,我这把老骨头早记不清当年的话了,你……”
“您不用记。”雁子弯腰取出第一个U盘,轻轻放在秦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上,“您只要知道,您当年举着拳头说‘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老吴突然站起来,酒糟鼻通红:“我那忏悔……你真删了?”
“删了。”雁子点头,“但您今晚回家,要是想再对老伴说一遍,我给您搬小马扎。”
活动室里响起细碎的抽噎声。
小忆站在最后一排,抱着笔记本,睫毛上沾着水光。
她看见雁子分发U盘时,指腹总在标签上多摩挲两秒,像在和什么郑重告别。
散场时,夕阳把窗棂影子拉得老长。
小忆追上雁子,鞋跟在瓷砖上敲出轻响:“你不怕吗?”
“怕什么?”
“删掉这些,会不会连咖啡的回忆也跟着没了?”小忆攥紧笔记本,封皮上画着颗五角星,“你昨天凌晨在工坊的样子……我调监控看到了。”
雁子停下脚步。
风掀起她的刘海,露出额头薄汗。
她望着窗外双生槐的新绿,轻声说:“小忆,我以前总觉得,记住他就能留住爱。可昨晚我发现……”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掌心,“我的大脑在拿他填窟窿。填我妈走后空的那块,填社区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的那块。”
她抬起眼,眼底有光在晃:“如果记住他是以忘记我自己为代价,那我宁愿——少爱一点,多活一点。”
月亮爬过双生槐的枝桠时,雁子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
手机屏幕亮着,停在李咖啡的语音列表。
最上面那条是三个月前的:“雁子,我在阿姆斯特丹梦见双生槐开花了。”
她听了七百三十二次。
风裹着槐花香钻进领口,她打了个寒颤,指尖悬在“永久删除”键上,像悬着根烧红的针。
“叮”的一声,是系统提示音。她闭了闭眼,按下。
剧痛从太阳穴炸开,像有人拿锤子砸核桃。
雁子蜷在石凳上,指甲掐进掌心,眼前闪过灰白的裂痕,像老城墙脱落的墙皮。
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听见血液在耳中轰鸣,听见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母亲的笑声:“亚亚,慢点儿跑!”
意识模糊间,她“看”见七岁那年的自己。
扎着羊角辫,牵着穿蓝裙子的女人的手,走在城墙根下。
阳光透过柳枝洒在母亲裙角,碎金般的光斑随着脚步晃动,像一片会流动的海。
母亲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织毛衣磨出的薄茧,蹭得她手背发痒。
“妈……”她呢喃着,眼泪渗进石缝里,“我终于……看见你了。”
林医生助手盯着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对比图,鼠标光标在颞叶灰斑处停留了三分钟。
旧图里那块阴影像团浓云,新图里却淡成了片羽毛,缩小了0.3毫米。
“你不是在失去记忆,”她对着空气轻声说,“你是在夺回叙事权。”
她点开小忆的微信,把脑图截图发过去,附言:“她不是病例,是突破。”
次日清晨,小忆的讲座ppt多了一页。
标题是新写的:《遗忘,是记忆的另一种深情》。
案例部分用红笔标着:“有一个女人,为了记得自己是谁,删掉了最爱的人说过的梦。”
深夜的工坊飘着槐花露的甜香。
雁子站在吧台前,握着半支铅笔。
木头上有李咖啡刻的歪歪扭扭的“老酒馆”三个字,被她用砂纸磨掉过,又在某个醉酒的夜晚重新显了形。
她在便签纸上写:
我记得你问“你冷吗”。
我忘了我当时有没有笑。
但现在,我记得——我想笑。
手机屏幕亮起时,照片里的三行字带着暖黄的光晕。
她设成壁纸,转身时,月光正落在靠窗的石凳上。
风穿过槐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说一句没说完的话。
她没回头,却第一次觉得,有些话不必记住,也能在心里生根。
窗外的双生槐在夜色里轻轻摇晃。
雁子望着石凳上的月光,忽然想起社区公告栏空着的位置。
明天,她想,该贴张新告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