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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帘砸在头顶,雁子的指尖还麻着。

她鬼使神差地将耳朵贴紧树皮,粗粝的纹路硌得耳骨生疼。

忽然,一阵蜂鸣从树心涌上来,震得她太阳穴突突跳——不是风声,不是雨声,是某种被封存了七十年的、带着青草香的声音。

画面在视网膜上炸开。

1953年的春阳里,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刚栽下的槐苗旁。

灰布衫的女孩踮脚把蓝发绳系上枝桠,发绳穗子沾着泥点:“杏儿你看,我家在东头,你家在西头,树长在中间,以后我们说悄悄话,它替我们记着。”蓝衣女孩仰起脸笑,酒窝里盛着光:“好呀,等树长到能遮荫那天,我奶奶在酒馆煮醪糟,你带糖霜山楂来——”

雁子猛然直起腰,雨水顺着发梢灌进后颈。

她浑身发抖,掏出手机的手在雨里晃成一片虚影。

林知亚团队那部批判“病态共生”的纪录片《自然的淘汰法则》截图还存在相册里,她划到其中一帧:镜头对准枯树扭曲的根系,角落里却飘着个模糊的蓝点——放大,放大,是半截褪色的发绳,穗子打着结,和记忆里那根一模一样。

“要剪枝?”

沙哑的声音惊得雁子险些摔了手机。

老园丁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雨衣帽子压得低低的,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他的胶鞋在泥里碾出两个深印:“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有个穿黑布衫的老太太跪在这儿烧纸钱。火折子点不燃,她就哭,说‘两棵树绑一条命,砍哪个都是剜心’。”他用剪子尖戳了戳地面,“树根在地下缠了三米深,比城墙砖缝里的藤还紧。”

雁子这才注意到老园丁裤脚全是泥,膝盖处有块淡褐色的印子——是烧纸钱时溅上的灰烬。

她摸出社区工作站常备的便携录音笔,按下录音键贴在树干上。

耳机里传来低沉的嗡鸣,像有人用砂纸摩擦玻璃,又像极了去年社区张奶奶丧偶后,躲在楼道里压抑的抽泣。

“这频率……”

身后突然响起年轻女声。

植物学研究生小芽举着便携式频谱仪冲过来,刘海贴在额头上,“和人类悲伤时的δ脑波几乎重合!”她的手指在仪器屏幕上快速划动,“我之前测过终南山的古松,它们受伤时会释放低频波,但这么接近人类情绪的……”她猛地抬头看向雁子,“你确定这不是巧合?”

巧合?

雁子望着树桠间若隐若现的蓝发绳,突然想起林知亚昨天在社区会议上的冷笑:“这种根系绞杀的老树早该伐了,留着只会拖累整片绿化带。”她摸出手机想给林知亚发消息,却在联系人列表里顿住——那女人此刻应该在剪辑室里,对着镜头骂这棵“病态”的树。

剪辑室的荧光灯刺得林知亚眼睛生疼。

她盯着屏幕里的枯树特写,越看越不对劲:所有枯枝的镜头边缘,都飘着一缕淡蓝色的影子。

她放大、调亮、增强对比度——是发绳,和母亲旧照里辫梢系的那根一模一样!

抽屉最底层的老相册“啪”地摔在桌上。

1978年的照片里,年轻女人站在西槐巷老屋前,麻花辫上的蓝发绳被风掀起一角。

照片背面是母亲的字迹:“杏儿送的,她说树会替我们说话。”林知亚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喉咙里反复滚着“那棵树还在吗”,她当时只当是老人糊涂了,现在才发现,床头柜暗格里还压着半根蓝发绳,穗子结着和照片里一样的死扣。

“咔”的一声,鼠标被她捏碎了。

林知亚抓起外套冲进雨幕,高跟鞋陷进泥里也顾不上,发绳攥在手心,勒得掌心生疼。

朱雀门的老槐树在雨里影影绰绰,她跌跪在泥水里,踮脚把发绳系上枯枝。

雨水顺着下巴砸在泥里,她对着树哽咽:“妈,我错了……我不该说它该死……”

雁子蹲在树根交错处,指甲缝里全是泥。

她摸到块硬邦邦的东西,用社区发的折叠铲小心刨开——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盖和盒身焊在一起。

老园丁递来剪刀,锈刃撬开缝隙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照片掉出来时,雨忽然小了些。

两个女孩站在老槐树下,一个穿着灰布衫,一个穿着蓝布裙,背后是间挂着“老酒馆”木牌的小铺子。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53年春,与杏儿约:树活多久,我们做多久姐妹。”雁子的指尖颤得厉害——“李杏”,这不正是李咖啡奶奶的小名?

她翻到日记残页,墨迹被雨水晕开,却还能辨认:“杏儿的爷爷在酒馆拉胡琴,我总躲在窗根下听。她说等我嫁了人,要在树下摆两坛酒,一坛谢树,一坛谢……”后面的字被水浸得模糊,只余下个“谢”字的尾笔,像片飘起来的叶子。

社区公告栏的灯不知被谁打开了。

雁子把照片和日记拍下来,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最后加了行字:“这棵树,听过孟家与李家的第一声问候。”居民们举着伞涌过来,王婶摸了摸树干,抹着眼泪说:“我就说这树有灵性,上个月我丢的金镯子,不就是在树根旁找着的?”老张头哼起老秦腔,调子跑了调,却惹得旁边几个老太太跟着应和。

凌晨三点,雨停了。

雁子仰起脸,看见枯树顶端抽出一抹嫩绿,像谁小心别上的翡翠簪子。

“奶奶说……”

带着语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咖啡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裤脚卷到膝盖,泥点溅到了锁骨。

他跪在新芽前,手掌虚虚护着,声音哑得厉害:“她说胡琴声停了,树就该死了……可它还在等。”他闭着眼,左手无意识地悬空轻摇,像是在调酒,又像是在模仿谁拉胡琴的动作。

雁子站在三步外,忽然“过目不忘”的体质自动运转。

母亲临终前的呢喃在耳边清晰回放:“守义……你拉错了半拍。”她盯着李咖啡微颤的指尖,终于明白——那不是责备,是二十年前某个春夜,母亲躲在老酒馆窗根下,听胡琴师傅拉错半拍时,红着脸说出口的、没说完的话。

“树记得的,不只是名字。”她走到李咖啡身边,雨珠从发梢落进他后颈,“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李咖啡抬头看她,眼里有水光在闪。

他伸手想碰她的手,又在半空顿住。

雁子忽然转身贴住树干。

湿润的树皮贴着脸颊,她闭起眼。

过目不忘的体质像被按下了播放键,无数细密的纹路在视网膜上流动——那是年轮,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里都锁着一段声音。

她听见1953年的笑声,1978年的胡琴,1999年的醪糟香,还有2023年雨夜里,无数人轻轻的、带着温度的、没说完的话。

有什么东西在她太阳穴里轻轻一跳。

她睁开眼,看见李咖啡正望着她,嘴角有抹极淡的笑。

树顶的新芽在风里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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