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馆的木门被撞得响时,李咖啡正把最后半块陈皮塞进摇壶。
咖啡老师!小指的声音裹着夜风灌进来,二十来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潮水般涌进吧台,最前面的男生一声跪在青石板上,左手夸张地翘起小拇指——那是他刻意模仿李咖啡昨夜视频里的手部姿态。
李咖啡的拇指在摇壶金属壁上轻轻一叩。
他记得小指上个月还在抱怨左手调酒反人类,此刻却把右腕绷得像根琴弦,左肘抬得比右肩还高,活像只被线扯着的提线木偶。
我们是看了您左手分层的视频来的!小指仰起脸,发梢还沾着夜市的油星子,您教我们这手绝活儿吧,我们天天来给您擦吧台!
后排有人跟着起哄:对!我们连拜师帖都写好了!
李咖啡垂眼看向跪在脚边的人。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小指后颈,那里有块淡红色的胎记——和他十六岁在老酒馆当学徒时,被威士忌杯烫出的疤位置分毫不差。
那时他也这样跪着,求奶奶教调第一杯晚安酒。
起来。他伸手去拉小指的胳膊,却在触到对方手腕的瞬间顿住。
那是双被刻意绷紧的手。
指节发白,腕骨凸起,连静脉都在突突跳动——和昨夜视频里他自己的左手,像极了被按在模具里的仿制品。
老师您别谦虚!小指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摇壶上,您看我这手法,镜像分层!
玻璃摇壶在两人掌心相撞,酒液溅出几点琥珀色。
李咖啡盯着那抹飞溅的液体,突然想起雁子日志里夹的便签:第3夜,左手发力点偏移0.3厘米,酒液分层线呈15度倾斜——像极了终南山北坡的等高线。
他抽回手,指节叩了叩吧台,你摇的是形,不是命。
哄闹声像被按了暂停键。
小指跪在原地,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什么叫形?
什么叫命?
形式手腕转三圈,冰块撞五下。李咖啡抄起摇壶,左手自然垂在身侧,命是你摇的时候,想起谁的眼睛。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有人偷偷看表,有人摸出手机,最后连小指都站了起来,白衬衫下摆皱成一团。
他们走得很快,木门被撞得哐当响,连带着墙上挂的老照片都晃了晃——那是奶奶和李父的合影,摄于老酒馆开业那天。
走了?大周从音响室探出头,手里捏着卷褐色磁带,我还以为能蹭顿拜师宴呢。
李咖啡接过磁带,指腹擦过上面模糊的字迹:老李·终场·2010.9.15哪来的?
你爸最后一场演出,我偷偷录的。大周挠了挠后脑勺,发茬扎得脖子发痒,他当时说,这曲子不是给台下听的,是给墙上那幅空画框听的
磁带转动的声里,苍凉的秦腔突然炸响。
李咖啡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那是《祭灵》的调子,他听过无数遍录音,却从未注意过胡琴弓法的节奏。
咚——摇壶砸在吧台上。
他盯着自己的左手,脉搏跳动的频率竟和磁带里的弓子起落完全重合。
第一拍,腕骨微抬;第二拍,指节收紧;第三拍,酒液在壶里画出和琴弦震颤一模一样的弧线。
不是模仿。他对着空气轻声说,是共振。
门帘被风掀起时,老弦的盲杖先探了进来。
咖啡在左前方两米。老人的声音像陈年的粗布,你爸拉琴时总偏左半步,说右边是留给守灵人的位置。
李咖啡屏住呼吸。
老弦的盲杖点着青石板,声停在他脚边。
枯树皮般的手抚上他的左手背,指腹准确按在他掌根的旧疤上——那是七岁时帮奶奶搬酒箱被玻璃划的。
你这手,有他的脉动。老弦的拇指轻轻摩挲他腕间的红绳,可你怕的,是你连痛都像他。
李咖啡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雁子站在槐树下说的口型,想起父亲葬礼上奶奶扶着空画框站了整宿,想起自己每次左手发抖时,都会想起父亲临终前插满管子的手。
他最后拉的那曲,是拉给你奶奶的。老弦的手慢慢收回去,盲杖敲了敲地面,你现在练的,是拉给该听的人。
老弦走后,李咖啡在吧台上坐了很久。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小禾的消息跳出来:雁子姐晕倒了,在市一院神经内科。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他鼻尖发酸。
雁子躺在病床上,睫毛沾着未干的泪,额角还贴着退热贴。
小禾递来脑波图,绿色的波纹像海浪般翻涌——那是她的过目不忘系统还在后台运行,自动回放着他昨夜训练的画面。
她连续熬了七天,说要记录你左手的每个微动作。小禾吸了吸鼻子,刚才撕日志的时候,手都在抖。
床头柜上堆着撕成碎片的《生理日志》,最上面压着一页没撕的纸。
李咖啡拾起来,上面是雁子的字迹:第7夜,停呼吸时的眼神——和我妈临终前看我的样子,相似度97%。
我不是在分析你......雁子的声音像片飘起来的羽毛,我是怕你也这样走。
李咖啡坐在病床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掌心还留着社区工作者常有的薄茧,指腹有被钢笔压出的凹痕。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城墙根记居民诉求,阳光透过城砖缝隙落在她笔记本上,每一页都写得整整齐齐。
我不走。他把那页日志贴在胸口,我学左手,是为了能稳稳端住酒杯,不摔碎。
深夜的排练室只剩一盏地灯。
李咖啡把磁带塞进老唱机,《祭灵》的旋律再次响起。
他举起摇壶,左手随胡琴弓法摆动——第一摇,酒液晃出清透的柠檬黄;第二摇,沉底的墨绿漫上来;第三摇时,杯底突然沉淀出淡金色纹路,像琴弦震颤时荡开的波痕。
他轻啜一口,苦艾的清冽漫开,陈皮的回甘涌上来,最底层是若有若无的槐花香。
耳边突然响起胡琴声,不是磁带里的,是记忆深处真实的回响——七岁那年的春夜,他蹲在老酒馆后巷,听父亲和老弦拉琴,奶奶在厨房煮醪糟,槐花香混着酒气扑进衣领。
他对着空荡的舞台喃喃,原来你不是在拉给别人听......你是在等有人能接住你的痛。
月光爬上窗台时,他在吧台上留下个空酒杯。
杯身没有标签,淡金色的酒液里,柠檬黄和墨绿的分层像道会呼吸的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