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午后，阳光是慵懒的。
它不再像清晨时那般清冽耀眼，而是被时间熬煮成了一锅温润的金汤，透过彦宸家那扇巨大的、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慢吞吞地淌了进来，将整个客厅都浸泡在一片暖融融的、几近凝固的琥珀色光晕里。
空气里，飘浮着一股香甜的、带着微微焦糊气的暖香。
那是烤红薯的味道。
张甯蜷着腿，整个人都缩进了那张宽大柔软的布艺沙发里。她脱掉了鞋，只穿着一双白色的棉袜，莹润的足尖被沙发边缘的阴影藏起，只露出一段纤细而优美的脚踝，在金色的光尘中，泛着牛奶般柔和的光泽。
她的手里，正捧着一个刚刚从楼下买来的、还烫手的烤红薯。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巾，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的掌心，再顺着血脉，熨帖地流淌至四肢百骸，将窗外那最后一丝属于冬日的寒意，也驱散得干干净净。
红薯已经被掰开，露出里面金黄滚烫、泛着蜜光、香气四溢的瓤。她用一把小小的、不锈钢的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姿态优雅地挖着吃，像一只终于找到了过冬粮仓的、心满意足的猫。
她的对面，彦宸盘腿坐在地上那张厚实的蒲团坐垫上，背脊挺得笔直，面前的长条茶几上，摊着两人刚刚结束战斗的数学卷子。他吃得比她豪放得多，三两口就解决掉了自己的那份，此刻正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上沾着的、金黄色的薯泥，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亮晶晶地，牢牢锁在她的身上。
那目光，像阳光一样，温暖，专注，又不带任何侵略性。
他就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小口小口地、秀气地吃着，看着她被烫得微微皱起眉头，又忍不住伸出舌尖，轻轻舔去唇边那一抹甜蜜的痕迹。他看着她那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在暖阳下显得格外清澈、仿佛漾着一汪春水的眼睛。
他的心里，也像是被揣进了一个小火炉，温暖而柔软。
他正看得出神，张甯却像是终于受不了他那过于灼热的、几乎要把人融化的目光，抬起眼，略带一丝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吃红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热气熏出来的、糯糯的鼻音，没什么杀伤力，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彦宸立刻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傻气十足的、灿烂的笑。
“见过，”他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茶几上，托着下巴，用一种近乎于欣赏艺术品的、无比陶醉的语气说道，“但真没见过像师父您吃得这么……赏心悦目的。”
张甯禁不住倒吸一口长气，手里的不锈钢勺子，在金黄色的薯瓤里微微停顿。她的大脑，在一瞬间闪过了十七八个念头，其中最清晰、也最具诱惑力的一个，就是直接把这坨金黄油亮的、甜得发腻的东西，不由分说地，糊到对面那张笑得过分灿烂的、欠揍的脸上。
让他也“赏心悦目”一下。
然而，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毕竟，这红薯是她自己精挑细选的，又香又甜，用来惩罚这个傻瓜，实在太过浪费。
她清了清嗓子，将那股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张狂”之气强行压了下去，换上了“甯谧”那副端庄持重的面孔，刚想用一句“油嘴滑舌”来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彦宸却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不动声色地，展示一下自己渊博的学识和无微不至的体贴。
“别这么看着我啊，师父，”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用一种煞有介事的、仿佛在做学术报告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这可不是简单的吹捧，我是有科学依据的。你知道吗？冬天吃烤红薯，那好处可太多了！这简直就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最完美的冬日补品！”
张甯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嘴角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懒洋洋的笑意，却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开始你的表演”。
“首先，从最科学、最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讲，”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烤红薯里，富含大量的膳食纤维。这个膳食纤维有什么用呢？它就像一把小刷子，能帮咱们把肠道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好的东西都给刷干净，然后‘哗’地一下，排出体外。这样一来，肠道就健康了，消化自然就好了。消化一好，您这小脸蛋儿，吸收了足够的营养，那气色，不就‘蹭蹭蹭’地往上涨吗？”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比划着那个“蹭蹭蹭”往上涨的动作，表情浮夸，眼神却无比真诚。
张甯差点没被嘴里那口红薯给噎住。她强忍着笑意，不动声色地咽下去，淡淡地评价了一句：“说得跟你像个卖泻药的。”
“哎，师父此言差矣！”彦宸立刻义正言辞地反驳，“这怎么能叫泻药呢？这叫‘温和的、纯天然的、物理性的肠道疏通’。而且，这只是它最浅显的一个好处。”
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又往前凑了凑，用一种更加神秘的、仿佛在传授什么不传之秘的语气继续说道：“它里面还含有大量的维生素，尤其是维生素A、c、E，还有一种叫‘胡萝卜素’的东西。这些都是什么？这些都是顶级的抗氧化物质！说白了，就是能让咱们的身体，不容易‘生锈’。人为什么会生病，会变老？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身体里的细胞被‘氧化’了，就像铁会生锈一样。吃了这烤红薯，就等于给咱们的细胞，穿上了一层‘防锈铠甲’，能增强免疫力，预防各种疾病。尤其是对您这种……”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无比真诚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用一种充满了关切和心疼的语气，总结道：“……体质偏弱，需要重点保护的珍稀对象。”
张甯感觉自己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她放下勺子，拿起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做完这一切，她才将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重新聚焦在对面那个一脸期待、等着被夸奖的“养生专家”身上。
“说挺好的，”张甯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华丽的辞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那个在楼下巷子口推着铁皮桶，吆喝着‘又香又甜的热红薯’的彦大爷。”
彦宸脸上的得意，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他仿佛看到自己穿着一件油腻腻的旧军大衣，戴着一顶看不出颜色的绒线帽，正满脸沧桑地、声嘶力竭地，朝着来往的行人吆喝。
然而，那份挫败感在他脑子里停留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一秒。他非但没有丝毫的气馁，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眼睛“噌”地一下又亮了起来，看着张甯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奇与赞叹。
“毒舌？”他自言自语般地评价了一句，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傻气冲天的笑容，斩钉截铁地追加了两个字作为最终结论：“可爱！”
张甯：“……”
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是那种蓬松到了极致、能吸收一切力道的、最顶级的优质棉。这家伙的脸皮，大概已经进化到了一种全新的、超越了物理法则的境界。
“咳咳，”彦宸清了清嗓子，继续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传授天机的口吻说道，“在中医看来，这红薯，性平，味甘，入脾、肾二经。它最核心的功效，就八个字——”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郑重其事地点了八下，“‘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阳’！”
他猛地睁大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张甯，仿佛自己不是在背书，而是在传授什么绝世武功的内功心法。
“这个不识数的傻瓜！”张甯暗暗无语。
“哦？强肾阳？”她挑了挑眉，故意抓住了他话语里那个最扎眼的漏洞，慢悠悠地反问，“彦宸同学，你确定，这个功效，是用在我身上的？”
彦宸的脸颊，可疑地红了一下，但他立刻又强行把话题给掰了回来：“咳！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前面那句！补虚乏，益气力！宁哥，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这个气血不足，体虚手冷的毛病已经改善不少了。再加上烤红薯这种东西，把它的温补性质能更好地发挥出来，帮你把身体里那些寒气，一点一点地，给逼出去！”
说着，他略一停顿，然后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如猎豹般流畅无声的运动轨迹，轻易地绕过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长条茶几，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就从对面的蒲团，瞬移到了她身旁的沙发上。
客厅里仿佛起了一阵微风。
沙发，因为他突然增加的重量，而微微向下凹陷。
一股混杂着阳光、肥皂和他身上独有的、清爽干净的少年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却又并不让人讨厌的气息。
张甯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绷紧了。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左手手背上的汗毛，都根根分明地竖了起来。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温暖得像一个小火炉。那份热度，比刚才那个烤红薯还要滚烫，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将她那只略显冰凉的手，整个地、严丝合缝地包裹在了掌心。
热量，从他们交握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来，像一股微小的、却无比执拗的电流，顺着她的手臂，一路向上，直击心脏。
“说起来，”他两眼熠熠生辉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把人吸进去，“我最近牵你的手的时候，就觉得你的手比以前暖和多了。”
张甯的身姿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她只是静静地，迎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盯了足足三秒。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那只被他紧紧攥着、几乎动弹不得的左手上，最后，又慢悠悠地，将视线转回到了他那张写着“快给我回应”、“你的感动在哪里”的脸上。
一瞬间，她心下了然。
原来说了这么多，铺垫了这么久，是请我吃完红薯，想来收费了啊！而且看这意思，只是单纯地握着手，似乎还远远不够回本。
她的精神世界里，那只乌黑油亮的猫咪·张狂，正兴奋地摇着尾巴，发出了满足的、蛊惑人心的意念：“瞧瞧，瞧瞧！我就说嘛！这家伙的心思，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费了这么大劲儿，又是西医理论又是中医养生，原来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握啊！这只小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不过……不得不说，这套路还挺可爱的，不是吗？他这么卖力地表演，咱们是不是也该配合一下，把‘服务费’给付了？”
而另一边，纯白色的波斯猫·甯谧，则拼命把张甯那只被控制的手往外拔，碧绿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冷静而理智的光芒。“冷静，张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他轻易得逞。‘非礼勿动’的规矩，不能就这么被一个烤红薯给收买了。他这套把戏，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你只需要找到那个最精准的切入点，就能让他所有的铺垫，瞬间化为乌有。”
张狂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切，真无趣。多好的气氛啊，干嘛非要戳穿？你看他那眼神，多真诚，多滚烫，像要把人融化了似的。你忍心拒绝？还可以顺便试下那个‘强肾阳’是不是真的有效！”
“这不是拒绝，这是博弈。”甯谧的声音冷了下来，“在这场关系里，谁先失去冷静，谁就输了。他现在，正等着你的回应，等着你被感动，等着你露出破绽。你要做的，不是感动，而是让他知道，你的段位，远在他之上。”
张甯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甯谧，你赢了。
张甯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道菜的火候，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戏谑。
“所以，彦大专家的‘养生讲座’结束了，”她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凉的、细细的银针，精准地扎向他那颗被热情烧得滚烫的心脏，“现在，是到了收‘诊金’的环节了，是吗？”
她微微偏了偏头，视线在他那张写满了期待的脸上，和自己那只被他紧紧攥住的手之间，来回扫视了一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我这只手，就是这次的挂号费、诊疗费，还是说对于“强肾阳”这个环节的实践需要另外收费？嗯？”
最后那个“嗯？”字，被她从鼻腔里轻轻地哼出来，尾音微微上挑，像一个小小的、淬了冰的钩子，瞬间勾破了他用热情和阳光堆砌起来的、所有温暖的泡沫。
那感觉，就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他脸上的表情，在短短一秒内，完成了从“阳光灿烂”到“风雨交加”再到“霜雪冰冻”的复杂转变。他感觉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名为“温情脉脉”的氛围，被她这一句话，炸得灰飞烟灭。
“唉——！”
顿时情绪被全打压下去，那只原本充满了力量感的大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松松垮垮地，搭在她的手背上，虽然无力，却还是固执地、不肯完全放开。那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最后的眷恋。
张甯静静地看着他那副被打击得蔫头耷脑、像一只被淋了雨的大型犬的样子，心里那只黑猫正笑得满地打滚，而白猫则矜持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毛发，表示满意。
张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任由他耍赖，声音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悲悯的、类似于“最后通牒”的意味。
“彦宸，”她轻轻摇了摇被他继续依依不舍着的那只手，“还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50公分距离’吗？”
“五十公分”这个词，像一道拥有绝对权威的圣旨，终于彻底击溃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彦宸像是被电击了一下，闪电般地松开了手。
但是，他也仅仅只是松开了手而已。
他整个人，依旧死死地赖在沙发上，紧挨着她，一点儿都没有要挪开的意思。他就那么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斗败了却不肯离开领地的公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我输了，但我就是不走”的、可怜兮兮的无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