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午后，话剧社那间平日里略显冷清的排练室，俨然成了整个学校的风暴眼。
文化节正式开幕前的最后一次连排，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门扉如同虚设，窗棂更像是画框，框住了一张张探头探脑、写满好奇的脸。学生们像被花蜜吸引的蜜蜂，发出持续不断的、兴奋的嗡嗡声。
“听说没？就是那个高一的学霸张甯，临时顶替演繁漪的！”
“她？她能演戏吗？平时看着冷冰冰的，跟谁都欠她钱似的。”
“嘘……小声点！出来了！”
所有议论的焦点，那位在危急关头被强行推上舞台的“天降奇兵”，此刻，正无可避免地，即将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洪流之下。
场景一：惊艳亮相
排练室附属的化妆间，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樟脑丸、霉变布料与廉价油彩的复杂气味，甜腻的粉底和发胶味更是无孔不入。
张甯端坐于那面布满指印的化妆镜前，脊背挺得笔直，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我的老天！这孩子……这底子……啧啧啧，活脱脱就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啊！”
那位身形微胖、穿着俗艳花衬衫的化妆老师，挥舞着长短不一的化妆刷，嘴里抑制不住地发出咏叹调般的惊叹。她的手指灵巧得如同穿花蝴蝶，在张甯那张素净的脸上细细描摹。
张甯沉默地忍受着。
身上那件临时借来的墨绿色旗袍，质地是带着微光的丝绸，紧紧包裹着她尚未完全长开的、带着少女青涩感的清瘦身形，不动声色地勾勒出一种超越年龄的、青竹般挺拔的线条。
她像是被强行塞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华丽却束缚的躯壳。
化妆师的手，正在为她精心雕琢一个属于“繁漪”的灵魂面具。
眉形被修饰得细长微挑，如同烟雨中远山的黛色剪影，透着冷冽与疏离；眼角处，精心晕染开一抹极淡的胭脂红，如同不慎溅落的血珠，勾勒出三分不易察察的妩媚，与七分浸入骨髓的哀怨；唇瓣则被涂上近似陈年朱砂的暗红色，饱满却不张扬，像一朵在幽暗角落里濒临枯萎的玫瑰。
原本随意披散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成温婉刻板的低髻，只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鬓边，平添了几分属于那个年代的风韵。
“好了！完美！”化妆老师终于满意地后退一步，双手叉腰，语气里充满了功德圆满的骄傲，“张甯同学，来，抬头，好好看看镜子里的你自己！这哪里还是个高中生？这分明就是从老上海戏院里走出来的名角儿！”
她声音洪亮，催促着一直垂眸敛目的张甯，去直面这惊人的蜕变。
张甯闻言，这才仿佛从一种抽离的状态中回过神，迟疑地、缓缓地抬起眼帘。
当她的目光与镜中那个既熟悉又全然陌生的影像相遇时，呼吸，不受控制地，猛地一滞。
镜子里的人，是她，又仿佛不是她。
清丽的五官轮廓依旧，却仿佛被一种属于戏剧舞台的魔法光晕所重塑，散发出一种她自己从未意识到的、摄人心魄的光彩。
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冷静、理智甚至带着点嘲弄光芒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注入了深沉的墨色，盛满了属于繁漪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哀愁、不甘与近乎绝望的倔强。
唇角那微妙的弧度，也不再是惯常的戏谑与疏离，而是紧抿着，藏匿着无声的控诉与即将爆发的、毁灭性的风暴。
她彻底怔住了。
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探索的意味，轻轻抚上自己冰凉光滑的脸颊，那触感陌生而细腻，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张刚刚被赋予了新灵魂的面具。
心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漏掉了至关重要的一拍。
一个极其陌生的、甚至让她感到恐慌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这……真的是我吗？
她从未，或者说，刻意地避免去正视自己的容貌。在她过往的人生信条里，知识是她最信赖的铠甲，毒舌是她最擅长的武器，聪明的大脑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而那张被旁人偶尔称赞的脸，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具可有可无、甚至偶尔会带来麻烦的皮囊，远不如解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来得有成就感。
然而此刻，镜中那个女子，却像一柄被精心擦拭、骤然从厚重鞘中拔出的细剑，寒光凛冽，锋芒毕露，那锐利的光芒，竟让她自己的心头，也感到一阵微麻的刺痛。
她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梦呓的、难以置信的音调低语：“原来……我……也可以是这样子的……”
嗓音轻柔得如同拂过窗纱的微风，却清晰地泄露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柔软的惊叹与茫然。
“老王！王老师！你快来看！快来看啊！”
花衬衫早已按捺不住，撞开门冲了出去，声音高亢得近乎破音，“那孩子……张甯……我的天哪…简直绝了！！”
顾问老师被她裹挟着，快步赶来。她是一位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然而，当她推开门，目光锁定在已然起身的张甯身上时，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瞬间怔在原地。
她习惯性地扶了扶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里，充满了发现稀世珍宝时的惊艳与激动。
“我的天……张甯……”她似乎一时词穷，顿了顿才找到合适的措辞，“你这感觉……这韵味……我说什么来着？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就是为繁漪这个角色而生的！这妆容，这身段，这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清冷又倔强的气质…啧啧，往台上一站，定海神针一般！谁还会在意你台词到底背得熟不熟练？！”
她的嗓音虽然比化妆师低缓，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激赏，却如同无形的勋章，重重地授予了张甯。
张甯被这接二连三的夸赞捧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被架在火上烤。她习惯性地想用毒舌来武装自己，唇角勾起一抹略显僵硬的自嘲：“王老师，您可别再捧杀我了。我连舞台左右都还分不清，您就不怕我待会儿直接砸了场子？”
她的嗓音如同碎冰撞击玻璃，清脆，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问老师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脸上洋溢着强大的自信：“砸不了！绝对砸不了！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就你现在这副模样，站那儿就是戏！走！别耗着了，去排练场，让大家伙儿都惊艳一下！”
她像位即将率领奇兵奔赴战场的将军，不由分说地拉起张甯的手腕，就往外走去。
场景二：舞台初啼
当张甯终于深吸一口气，迈出化妆间时，身上那袭墨绿色的旗袍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荡漾出层层叠叠的水波光影。
她走得有些僵硬，像一株刚刚从幽暗角落移栽到阳光下的墨色玉兰，在众目睽睽之下，紧张地、试探地舒展着花瓣。
心脏在她胸腔里疯狂擂动，喉咙干涩发紧。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扫过眼前那片黑压压的人群，试图寻找到哪怕一丝熟悉的、能够让她心安的锚点。
脑海中，却极其不合时宜地，清晰浮现出彦宸那张总是带着点戏谑、偶尔又显得很认真的脸。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大概还在文化节的板报宣传栏那边，手忙脚乱地补救着那个愚蠢的“莭”字错误。李晓雯昨天还绘声绘色地八卦过，说彦宸为了平息那场“文字狱”，自掏腰包买了新颜料，还低声下气地请了好几个被他连累的同学喝冰镇汽水，只为了能赶在开幕前把那块被他搞砸的板报彻底翻新。
想到他一边挥舞着大毛笔，一边可能还在嘴里小声嘟囔着“早知道听张甯的……”那副懊恼又憋屈的模样，张甯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绽开了一抹极其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温柔的笑意。
那笑容，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昙花，瞬间点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庞，柔化了眉宇间那份属于繁漪的沉郁与冷硬。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围观的人群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清晰可闻的、压抑着的抽气声与低呼此起彼伏：
“天哪，她笑了！”
“这也……太美了吧！”
无数道更加炙热、更加专注的目光，如同舞台上最强的聚光灯，牢牢地锁在了她的身上。
吱呀作响的滑轮声中，简易幕布缓缓拉开。
张甯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到了用破旧木板临时搭建的舞台中央。头顶几盏老旧的舞台灯，投下她一道纤细而悠长的影子。
她站在那里，对面的“周朴园”正努力挺直腰板，艰难地试图进入角色。
张甯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将自己强行塞进繁漪那沉重而痛苦的躯壳里。
“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无法掩饰的颤抖，还有一丝初学者特有的生硬腔调，像一根绷得过紧的琴弦。台词的吐字清晰，但情感的拿捏却显得干涩滞涩。
台下，顾问老师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
然而，没有人能否认，此刻站在台上的她，所散发出的那种惊人的、与生俱来的风华与气场。
那双蕴含着无尽哀怨与决绝的眼眸，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死寂海面，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她那因为紧张而挺得笔直的身姿，如同寒风中傲然挺立的修竹，带着一种脆弱而坚韧的美感。
每一次迟疑的转身，每一次略显僵硬的动作，甚至每一次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都奇妙地契合了繁漪在压抑环境下那种濒临崩溃的挣扎。
观众席上，早已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心神，生怕惊扰了舞台上那个脆弱而强大的灵魂。
当她用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念出那段着名的独白时：“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
尽管声音僵硬，却依然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与力量。她的眼神，如同两道锐利的寒光，扫过漆黑的台下，仿佛刺穿了时间的壁垒，直抵每一个在场观众的心底。
台下，李晓雯早已惊得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对旁边的同伴嘀咕：“她……她真的是张甯吗？我怎么觉得……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了……”
旁边的几个男生更是看得目不转睛，有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喃喃自语：“我的天……这气场……绝了……”
彩排终于结束，幕布沉重地落下。
整个排练室陷入了一种被震撼后的诡异寂静。直到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鼓掌，稀疏的掌声才迅速汇聚成一片热烈的潮水，经久不息。
张甯站在依旧昏暗的舞台上，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脸颊上，泛起一抹平日里绝难见到的红晕。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低语：“演得……不怎么样吧……”
顾问老师快步上台，脸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满意：“张甯，别对自己太苛刻了！作为第一次上台的新人，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惊人！你的外形和气质，已经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这比什么都重要！技术问题，咱们还有时间打磨！相信我，明天的正式演出，绝对没问题！”
她的声音高昂而有力，手掌带着赞许，轻轻拍了拍张甯的肩膀。
张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如同雷达般，再一次快速而隐蔽地扫过渐渐散去的人群。
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她几不可察地、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那哼声里，混合着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分辨清楚的、是戏谑还是失落的情绪。
“那家伙，忙板报忙傻了吧……”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轻柔得如同拂过琴弦的风，带着一种卸下重担般的疲惫感，转身，缓缓走下舞台。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排练室终于恢复了空旷的寂静。
她站在靠近门口的阴影里，脚步顿了顿，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刚刚承载了她短暂“蜕变”的、空无一人的舞台。
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光芒——有对自己刚才那番表现的陌生，有对繁漪这个角色的共鸣，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明天那个真正舞台的……隐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