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后的日子,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所有紧绷的、充满气的、悬浮在空中的期待与焦虑,都在“咻”的一声后,归于一种松弛而懒散的平静。高二(3)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审判日”来临前特有的、故作镇定的放纵。
每一位任课老师走进教室,都会引来数十道探寻的目光,大家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雏鸟,迫切地想从老师的只言片语和表情变化中,提前窥探到自己的“命运”。
然而,老师们都出奇地口风很紧,只是按部就班地上着新课,仿佛那场耗尽了所有人精力的战役从未发生过。越是如此,那份悬而未决的紧张感就越是被发酵得愈发浓烈。
唯有教室最后一排的那个角落,仿佛是一片风平浪静的避风港。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被阳光眷顾的岛屿。
张甯靠着窗,正安静地读着一本厚厚的、没有封皮的英文原版书。她看得很慢,柔软的指尖偶尔会轻轻划过某个生僻的词汇,清亮的杏眼在字里行间缓缓移动,神情宁静而专注。她的坐姿一如既往地笔挺,但整个人的线条却比过去柔和了许多,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她不再需要像上个学期期末那样,用一道数学题或是一个复杂的物理公式,来强行按捺住心底那份为他而生的、七上八下的担忧。她相信他,这种信任,像一只温暖的手,抚平了她所有的焦躁。
身旁隔着书桌间“鸿沟”的彦宸,则将两条长腿肆无忌惮地伸直,靠在椅背上,手里捧着一本16开本大小的书,看得津津有味,封面上是一对宋朝衣装青年男女走在湖畔的白描图画。他不再是那个一到下课就趴在桌上补觉的“特困生”,也不再是那个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倦意的“拼命三郎”。此刻的他,显得格外松弛,眉宇间是久违的、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清爽与活力。
那份曾经萦绕在他们之间的、关于“赌约”的提心吊胆,早已在那个共同庆祝的夜晚,随着那杯甜丝丝的“泗瓜泗”,彻底烟消云散。如今,成绩于他们而言,不再是决定去留的审判书,而仅仅是一份迟来的、记录着过去数月努力的战报。
他们等待的,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认证。
终于,在周一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上,那只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靴子”,落了下来。
班主任抱着一摞厚厚的、打印着密密麻麻表格的A3纸,面无表情地走上了讲台。班主任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惯有的、波澜不惊的语调,开始了他的“开场白”。他先是总结了本次期中考试的整体情况,又批评了普遍存在的“偏科现象”,最后才将话题引到了众人最关心的成绩排名上。
“这次期中考试,大家考得都还不错。”但是听他语气,完全感受不到不错的喜悦,“无论是平均分,还是优秀率,我们班在全年级都名列前茅。很多同学进步非常大,这说明大家在过去半个学期里的努力,没有白费。具体的成绩单,等会儿会让班长抄录一份,贴到后面的公示栏里,大家自己去看。”
讲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吐气声。不当众念名次,已经是班主任最大的仁慈。
“这次的成绩,会和高一期末的成绩综合起来,作为你们下学期分科最重要的参考依据,希望每个人都能认真对待……”
班主任的声音在继续,但很多人的心已经飞到了那张即将被公示的成绩单上。
“洛雨婷,”班主任看向班长,“辛苦一下,把成绩单誊抄到后面黑板报的公示栏里。字写大一点,让所有同学都能看清楚。”
“好的,老师。”扎着高马尾的班长洛雨婷立刻站起身,快步走上讲台,接过了那张承载着全班命运的“圣旨”。
当她翻开文件夹,目光扫过那张密密麻麻的表格时,即便是以她的沉稳,脸上也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越过大半个教室,落在了最后一排那个正在运气为掌,准备划个圆圈拍出的身影上。
洛雨婷走下讲台,手里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成绩单。她没有立刻走向教室后面的黑板,而是径直穿过过道,在全班同学好奇的注视下,走到了最后一排。
她将那张成绩单在彦宸的桌角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两声。
“喂,大书法家。”洛雨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和笑意,“别装了,过来帮个忙。这么多名字和分数,我一个人得抄到什么时候去?”
彦宸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他看了一眼洛雨婷,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成绩单,随即收回差点伤了班长的内力,摆出一副抵死不从的架势:“我不去!”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排的同学都听得清清楚楚。
“凭什么呀?!”他一脸“悲愤”,演技十足地控诉道,“让我,一个垫底的差生,亲手去抄录你们这些学霸的高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孤零零地、像个守门员一样,垫在所有人屁股后面……班长大人,你这也太残忍了吧?这是对我进行公开处刑啊!我拒绝!”
他这番夹杂着委屈和耍宝的“抗议”,瞬间逗乐了周围一圈正紧张得不行的同学,连洛雨婷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的无奈表情。她俯下身,凑到彦宸耳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像祝贺又像“威胁”的语气说:
“行了啊你,别装了。赶紧的,不然我就在讲台上用大喇叭宣布了啊!”她顿了顿,看着彦宸那依旧“顽抗”的表情,终于抛出了重磅炸弹,声音里满是笑意,“高二(3)班,彦宸同学,总分653,班级排名——第18名!你还在这儿跟我谦虚呢?”
空气,仿佛凝固了。
彦宸脸上的所有表情,在那一瞬间,完完全全地僵住了。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猛地睁大,里面先是茫然,随即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多……多少?!”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第十八名!”洛雨婷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将手里的成绩单往他怀里一塞,“赶紧的,别磨蹭了,现在你可是咱们班进步最大的典型,当牛做马,心甘情愿吧?”
下一秒,彦宸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嗷——!”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混杂着狂喜与释放的欢呼,整个人原地蹦起老高,因为动作太大,甚至带得桌椅都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这声突如其来的、野兽派的欢呼,像一颗深水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教室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部聚焦到了最后一排这个突然“发疯”的家伙身上。
班主任刚走到门口,被这声狼嚎吓得一哆嗦,回过头皱眉看着他,但看到他那张因为极度兴奋而涨红的脸,又看看旁边正憋着笑的班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了学生们自己。
彦宸完全没注意到班主任的“死亡凝视”,他此刻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两个数字在疯狂刷屏:653!十八!
他成功了!他不仅成功了,还以一种远超预期的、堪称辉煌的姿态,彻底粉碎了那个92分的魔咒!
“来了来了!乐意之至!”他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无比狗腿地对洛雨婷说:“班长大人,您歇着!这种粗活累活,怎么能劳烦您呢?我来!保证字迹工整,版面美观,让您满意!”他一把抢过洛雨婷手里的成绩单和一支粉笔,像个领了圣旨的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就朝着教室后面的黑板报走去。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仿佛去的不是抄成绩,而是去领诺贝尔奖。
教室里,沉寂了片刻之后,瞬间炸开了锅。
“我靠!十八名?彦宸?真的假的?”
“他上学期期末不是还倒数吗?这坐的是火箭吧!”
“这得是平均分93以上啊……我的妈呀,他是怎么做到的?”
很快,就有人将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了最后一排那个安静的、仿佛置身事外的身影。
“还能是怎么做到的?肯定是张甯给他补习的功劳啊!”
“真有这么夸张?!学神亲自辅导,效果堪比脱胎换骨啊!这哪里是补习,这简直是仙丹啊!”
“嘘……你们小点声,”另一个消息灵通的同学压低了声音,指指两人课桌间一人宽的“鸿沟”,“他俩现在还在‘决裂’状态。”
在彦宸转身大步流星走开的瞬间,张甯终于没忍住,缓缓地、缓缓地,将一直专注在书本上的目光,抬了起来。
她看着他那抑制不住兴奋、连走路都同手同脚的背影,看着他那挺得笔直、仿佛要去拯救世界的腰杆,脸上那份维持了一整个下午的、宁静淡然的伪装,终于彻底融化了。
一抹比窗外秋日阳光还要温暖、还要灿烂的笑容,在她清丽的脸庞上,毫无征兆地绽放开来。
那笑容,不是她平时那种礼貌性的、浅尝辄止的微笑,也不是那种带着点小得意的、捉弄人成功的坏笑。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发自肺腑的、不带任何一丝杂质的开怀的笑。她的嘴角高高扬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那双总是清亮如水的杏眼,也因为极致的喜悦而弯成了两道漂亮的月牙儿。
这一刻的快乐,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汹涌,甚至比她自己看到成绩单上那个永远的第一名,还要让她感到幸福和满足。
那个从盛夏开始,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石,那个由她亲手设下的、既是考验也是枷锁的赌约,在这一刻,终于化作了漫天的星光。
他做到了。
这个念头,像一股甘甜的泉水,从心底汩汩冒出,瞬间浸润了她所有的感官。过去数月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夏日灯下,他汗流浃背、咬牙刷题的身影;清晨的跑道上,他陪跑时还在背单词的倔强;无数个课间,他趴在桌上补觉时疲惫的侧脸;还有西餐厅里,他信誓旦旦宣布要请“心上人”吃庆功宴时的温柔与笃定……
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圆满的回报。
这,是他的胜利,也是他们的胜利。
黑板报前,彦宸大马金刀地站定,仿佛这不是一方小小的公示栏,而是他刚刚攻下的城池。他捏着那根小小的白色粉笔,指间微微用力,竟有了一种手握权杖、即将昭告天下的错觉。周围聚拢过来的同学越来越多,伸长了脖子,整个教室的重心都仿佛被他吸引到了这个小小的角落。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开始落笔。
那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此刻被他用粉笔完美地复刻在了黑板上。他写得不快,一笔一划,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高二(三)班期中考试成绩公示”——标题行云流水,气势十足。
他从第一名开始往下抄。
张甯,总分688,排名1。
当写下“张甯”这两个字时,他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却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穿过所有喧嚣、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他的指尖在冰冷的黑板上,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想把这两个字写得更好看一些,再好看一些。那力道,是他无声的宣告。
见没?这就是我的师父!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他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他能感觉到,越过那片喧嚣的人丛,有一道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那道目光,是他此刻所有动作的定海神针。
他继续向下写,洛雨婷、学习委员……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耀眼的分数,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工整的楷书,引来身后围观同学的一片低低的惊叹。他写得很稳,心中没有半分的嫉妒,只剩下一场鏖战过后,对所有同行者的尊重。
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像潮水般拍打着他的后背,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寻找着。终于,当写到第十七名时,彦宸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在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然后,他一笔一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显得毫不费力,写下了那一行属于他自己的、滚烫的文字:
彦宸,总分653,排名18。
当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他静静地看着那行字,看着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数字,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无声的宣告。
宁哥,我做到了。我没有给你丢人。
他退后一步,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这份成绩单,看着那个与她的名字并存于同一块黑板上的、属于自己的名字,一种巨大的、滚烫的满足感,几乎要从胸腔里溢出来。
他转过身,脸上挂着灿烂到有些傻气的笑容,坦然地迎接着全班同学投来的、混杂着震惊、羡慕与不可思议的目光。他的视线在喧闹的人丛中缓缓扫过,像一位完成了加冕典礼的君王在巡视他的疆土,却刻意地、完美地避开了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位置。
而在他转身的前一秒,张甯已经悄然收回了目光。她重新低下头,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上的一行英文,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是,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眸里,盛满了比窗外阳光更璀璨的、无人察觉的星光。
笨蛋。
她在心里轻轻地、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骂了一句。
这还用说吗?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他们之间,隔着课桌,隔着人海,隔着全班同学的议论纷纷。他们没有交换一个眼神,没有传递一句话语。然而,就在这片刻的沉默里,在粉笔灰轻轻飘落的空气中,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最盛大的庆典,已然在彼此的心中,鸣响了最华丽的凯歌。
期中考试的余波,又在喧嚣和骚动中持续了两天。
那份由彦宸亲手抄录的成绩单,像一张巨大的磁铁,牢牢吸附在后墙的黑板报上,也吸附着全班同学课间时分的全部注意力。有人欢喜雀跃,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则在自己的名次前久久伫立,默默计算着与心中目标的差距。
而那份关于分班的、不成文的分数线,也很快由班主任在一次课间,轻描淡写地公布了。没有长篇大论的动员,只是一个冷静的数字,像一把标尺,清晰地划分出了不同的赛道。这个数字,对某些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天堑,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早已轻松跨越的门槛。
周三下午,那张决定未来的、薄薄的志愿表,终于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中。
这张表很简单,只有两个选项:文科,理科。然而,那小小的方框,却像一个命运的岔路口,一旦勾选,便意味着未来两年,乃至更长远的人生,都将驶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教室里很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大多数成绩优异的学生,都毫不犹豫地在“理科”那一栏,郑重地画上了对勾。这是这个时代最主流,也是被认为最稳妥的选择。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张甯几乎没有思考,便落下了笔。对她而言,这从来不是一个需要选择的问题。她的世界,由逻辑、公式和定律构成,清晰、严谨,不容置疑。
她签好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正好看到身旁的彦宸,也刚刚放下了笔。他没有看她,只是将那张志愿表拿在手里,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举起来左照右照,直到确信张甯看到那理科栏上大大的对勾,才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停止了展示。
他们的选择,无声而默契。
在教室的另一角,岳小棉也拿到了那张表格。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计算分数和排名,只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将表格抚平。然后,她微笑着,用一种奔向自己真正热爱的世界的、充满期待的笔触,在那一栏“文科”后面的方框里,画上了一个圆润而完美的勾。
两天后,尘埃落定。
教学楼大厅的公告栏前,再一次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最新的、下学期高二的正式分班名单,被张贴在了最醒目的位置。这一次,空气中少了几分孤注一掷的紧张,多了几分尘埃落定的感慨,以及即将与旧友分离的淡淡伤感。
彦宸没有去挤。他靠在不远处的廊柱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好整以暇地等着,直到人群渐渐散去。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
他的目光,在那几张打印着新班级名单的A4纸上快速扫过,精准地锁定了“高二理科(1)班”那张。他从上到下,迅速地扫视着,那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像一串串密码。
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一个不高不低、却足以让他心安的位置。
他没有停下,目光继续向下移动。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他名字下方不远处,那两个他早已刻在心上的、看了一整个学期的字,安静地躺在那里——
张甯。
在那张决定了未来一年半命运的薄薄纸页上,他们的名字,再一次,被并列在了一起。
彦宸的嘴角,缓缓勾起心满意足的笑容。他转过身,迎着走廊尽头洒进来的、明亮而温暖的阳光,抬起头,仿佛能看到那条被他们共同铺就的、通往未来的星光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