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小陈那辆半旧电动车碾着跑，转眼又是两周徒劳的周末在车轮下溜走。清江市入了深秋，空气里浮动着干爽的凉意，行道树的叶子镶上了深浅不一的金边。吴迪坐在小陈的车后座，穿行在熟悉的街道，最初的焦灼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覆盖。他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大同小异的陈旧楼宇，眼神有些放空，心口那点不甘的火星，在持续的失望里摇曳得越来越微弱。
电动车拐进一个吴迪从未踏足过的小区大门时，他甚至没有立刻察觉异样。直到小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响起：“吴哥，到了！就这栋，5楼！”
吴迪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穿过小区入口处两排高大的、枝叶依旧浓密的香樟树，落在一栋米色外墙的住宅楼上。楼体干净，没有斑驳的水渍或大片的墙皮剥落，这在十多年的老小区里已属难得。更让他心头微动的是，楼前开阔的空地上，竟然规整地划着不少停车位，车辆停放有序，不像之前那些小区那般被私家车塞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一条不算宽但整洁的水泥路通向单元门，路旁的花坛里，冬青绿得沉静，几株桂花树残留着星星点点的金黄，空气里还隐约浮动着最后一丝甜香。
“这小区……看着还行？”吴迪跨下车，语气里带着点意外的审视。
“嗯！零几年的盘，但物业一直管得挺严，卫生、绿化、停车秩序都抓得不错。”小陈锁好车，引着吴迪走向单元门，他伸手在崭新的门禁系统上刷了一下，“咔哒”一声轻响，“电梯是后来加装的，运行快两年了，稳得很！”
“电梯？”吴迪精神一振。加装电梯的老小区不少，但维护得好的不多。他跟着小陈走进电梯轿厢。不锈钢内壁光洁如新，按键灵敏，运行起来平稳安静，只有极轻微的嗡鸣，确实比之前看过的那些颤巍巍的老电梯强太多。
“叮——” 五楼到了。
小陈掏出钥匙，拧开门锁。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午后明亮的光线如同带着温度的金色潮水，毫无遮挡地涌进了整个客厅！吴迪下意识地眯了下眼，随即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心神。
客厅方正开阔，没有任何承重柱的遮挡。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大半面墙，窗外视野极佳——正对着小区中心那片精心打理的绿化带，几棵高大的乔木伸展着枝桠，再远处也没有高楼遮挡，天空澄澈高远。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窗棂光影，整个空间亮堂、通透，带着一种被阳光充分滋养后的暖意。客厅连接着一个不算大、但足够实用的阳台，铝合金窗框干净透亮，此刻正敞开着，微凉的秋风卷着清新的草木气息灌入室内。
“吴哥，这边。”小陈的声音唤回了吴迪的注意力。
他跟着小陈穿过客厅。主卧朝东，此刻阳光正好，洒满半张床的位置，温暖而不刺眼。自带一个面积不小的卫生间，干湿分离，洁具看起来保养得尚可。两个次卧都朝西，面积确实不大，但放下一张标准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小书桌绰绰有余，光线也很充足。最让吴迪心头一喜的是，在客厅和次卧之间的走廊尽头，竟然还有一个独立的客用卫生间！虽然空间紧凑，但功能齐全。双卫！这个在套三里算是锦上添花、却极大提升生活便利性的配置，竟然在这个预算边缘的房子里实现了！
吴迪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不再仅仅是用眼睛“看”，而是开始用心去“丈量”，去“模拟”生活。他走到次卧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窗台，想象着这里放一张书桌，窗外是小区安静的绿意；他走进厨房，虽然橱柜款式老旧，但格局合理，操作空间足够；他尤其在那小小的阳台上停留了片刻，想象着冬日里搬把椅子坐在这里晒太阳的慵懒，或者只是看着楼下绿地里奔跑的孩子发呆……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熟悉与安心的暖流，悄然浸润了他奔波太久、几乎干涸的心田。这感觉，前所未有地清晰。
“吴哥，感觉怎么样？”小陈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吴迪转过身，脸上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松弛的笑意：“嗯，比之前看的那些……好很多。亮堂，格局也舒服，两个卫生间真是意外之喜。”他顿了顿，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感受着午后阳光带来的融融暖意，“就是……这客厅朝西，夏天下午怕是很热吧？”
“这确实是硬伤，”小陈很实在地点头，没有丝毫回避，“西晒，尤其夏天，下午客厅温度肯定高。不过房东装了双层中空玻璃，隔热效果还行。再配上厚实的窗帘，空调开足，应该能扛过去。老房子嘛，十全十美的难找，这个价位，这个位置和配置，这瑕疵算能接受的范围内了。”他走到吴迪身边，也望向窗外，“您看这视野，这采光，这楼层——五楼，黄金楼层啊！不高不低，电梯万一有个故障，爬爬也不费劲，老人小孩都没压力。”
吴迪默默点头。阳光透过玻璃，晒得他侧脸有些发烫，但心里那份“就是它了”的念头，却在这热度下愈发清晰、顽固。他几乎能想象到爷爷奶奶站在这个明亮的客厅里，看着窗外绿树的样子。
“价格呢？”吴迪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一分。
小陈掏出手机，点开一个页面递给吴迪看，上面清晰地列着房东的挂牌价。“房东挂牌是xxx万。我知道这比您之前的预算上限高了……大概这么多。”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不算小但也不算触目惊心的数字。“但是，”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我跟房东那边侧面了解过，他置换新房等着这笔钱付首付，急售，价格有松动空间！关键是，操作空间很大！可以做低首付！”
“低首付？”吴迪的心猛地一跳。
“对！”小陈眼神亮了起来，“这套房评估价能做得比成交价高一点，这样，首付比例就能压下来。我跟银行的朋友沟通过，像您这种工作稳定、公积金缴存比例高的，首付做到十万，问题不大！”
“十万？！”吴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数字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吸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十万！他现有的存款，咬咬牙，完全够！
然而，狂喜只维持了不到三秒，小陈接下来的话，就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兜头浇下：
“不过，吴哥，首付低了，贷款总额和月供可就上去了。按三十年等额本息算下来……每个月差不多要还……6000块左右。”
“六……六千？”吴迪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飘。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砸进他刚刚燃起希望的心湖，溅起的是冰冷的窒息感。他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扣除五险一金和个税，他每月到手也就一万出头。去掉这近六千的房贷，只剩下四千多块。房租（合租分摊后）、水电燃气、通讯、交通、吃饭……林晓峰虽然稳定，但合租不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未来自己独自承担全部房租或者新家庭的日常开销呢？还有那点微薄的社交、偶尔给家里添置点东西、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四千块，在清江这座城市里，像一张薄纸，稍有不慎就会被戳破，根本存不下任何缓冲的余地！
一股强烈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刚才觉得温暖明亮的客厅，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闪烁着诱人光芒的陷阱。那扇洒满阳光的落地窗，也仿佛变成了一个不断吞噬他未来现金流的黑洞。
“吴哥？”小陈看着吴迪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骤然沉默下来的样子，心知肚明他在经历怎样的天人交战。他轻轻拍了拍吴迪的胳膊，语气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感：“我知道这月供压力不小。但这套房子，综合地段、小区环境、楼层、户型、还有这难得的双卫，在这个价位区间，性价比真的很高了。您看房也跑了这么久，应该心里有数。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压低了些，“房东急售，看房的人今天下午就安排了三四波，明天还有两拨。咱们要是觉得合适，最好尽快定下来，我好安排您和房东坐下来好好谈谈价格细节。机会……有时候真不等人。”
吴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试图压下心口的憋闷和慌乱。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扇充满诱惑的落地窗上移开，环顾这个几乎满足了他所有核心需求的“家”。空间、阳光、楼层、便利、双卫……每一个优点此刻都像带着倒刺，既吸引着他，又让他感到切肤的疼痛。那近六千块的月供，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与这个“家”之间。
巨大的渴望与冰冷的现实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扯。他感到一阵眩晕，手心微微沁出了冷汗。
“……小陈，”吴迪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我……我得好好想想。算清楚。这……不是小事。我尽快给你答复。”
“行，吴哥！我理解！”小陈立刻点头，没有丝毫逼迫的意思，“这么大的决定，肯定得慎重。您好好考虑清楚，算明白。我这边也随时等您消息。不过，”他最后又诚恳地补充了一句，眼神坦率，“这房子，确实抢手。您这边……尽量快一点？”
“嗯。”吴迪低低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这间洒满阳光、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沉重的屋子，转身跟着小陈离开了。
回程的电动车异常沉默。小陈专注地开着车，没有再说话。吴迪靠在后座，深秋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和那沉甸甸的窒息感。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勾勒出无数亮着温暖灯火的窗口。那些灯火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与这座城市之间那层冰冷的隔膜——一个名为“家”的坐标，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推开出租屋的门，林晓峰房间的门缝里依旧和往常一样透出电脑屏幕的微光，键盘敲击声隐约传来。吴迪没有开客厅大灯，只拧亮了沙发旁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橘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暖色，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他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沙发里，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却感觉不到丝毫放松。
几乎是立刻，他就掏出了手机。屏幕幽幽亮起，刺得他眼睛发酸。他点开银行App，那个曾让他感到踏实的存款数字，此刻在“十万首付”面前，显得如此单薄。他打开计算器，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敲击、计算。
收入：
税前工资：xxxxx元（涨薪后数字）
扣除五险一金及个税：约xxxx元
到手：约1xxxx元
固定支出：
房贷：-6000元
当前房租（分摊后）：-1500元（林晓峰一旦搬走，这个数字会翻倍！）
水电燃气网费：预估 -400元
通讯费：-150元
交通费：-200元
小计：-8250元
剩余：约2000元多一点
两千块！这就是他未来每个月能自由支配的全部！而这仅仅是在维持当前单身、合租状态下的基本生存线！
吴迪的指尖冰凉，呼吸变得粗重。他继续往下算，每一个数字敲下，都像是在心口剜一刀：
吃饭： 最省最省，自己做饭带饭盒，偶尔外卖，一个月至少 -1500元！这几乎榨干了剩下的所有。
更何况还有生活日用（洗漱、清洁、衣物添补）、逢年过节给家里置办东西等等，这样算下来，根本不够！
这还没算：
万一结婚？ 两个人的开销，靠女方？巨大的羞耻感和压力瞬间攫住了他。奶粉钱？幼儿园学费？简直是天方夜谭！
工作风险？ 启航再好，也是企业！万一行业波动，项目调整，甚至……失业几个月？房贷立刻断供！房子被法拍？首付十万和前期投入全部打水漂！他将被打回原形，甚至背上更沉重的债务深渊！
“嗡——”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顶端弹出一条微信提醒。是奶奶发来的语音消息。
吴迪的手指像被烫到般猛地缩了一下，不敢点开。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奶奶那带着无尽期盼、穿透力极强的声音：“迪娃！上次说的那个会计姑娘，人家家里又托人来问了！你到底跟人聊了没啊？啥时候带个媳妇儿回来给奶看看哟！”
那声音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没房？怎么结婚？靠什么给人家姑娘安稳？靠这每月两千块、朝不保夕的窘迫吗？靠这随时可能被房贷压垮的恐惧吗？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念书念傻了”、“城里混不出个名堂”、“连个窝都没有”……这些声音如同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紧绷的神经。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在他的胸口。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心脏狂跳，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像一头困兽般在昏暗狭窄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而凌乱。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精算出的、冰冷的数字上，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
渴望像岩浆般灼烧——那明亮的客厅，洒满阳光的阳台，爷爷奶奶可能安坐的身影……那是他漂泊多年，梦寐以求的“根”，是堵住所有非议的底气，是向家人证明自己“混出来了”的勋章！
恐惧却如冰渊般刺骨——那近六千块的月供，像一条冰冷的绞索，套在脖子上，随时可能收紧，勒断他所有的喘息，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要？还是不要？
赌上一切，押上未来三十年的安稳甚至尊严，去换一个“家”的壳？
还是继续缩在出租屋里，忍受漂泊无根、被催婚压力碾碎的窒息？
两种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巨大的精神消耗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激烈的内心风暴过后，是铺天盖地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踉跄着走回沙发，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下去。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那个触目惊心的计算结果上。他连关掉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那冰冷的光映着他苍白失神的脸。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视野开始模糊、旋转。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射出变幻不定、光怪陆离的图案，像一场无声的默剧，嘲笑着他的挣扎。
那明亮的客厅，那洒满阳光的阳台，奶奶期盼的脸，冰冷的月供数字，法拍的警示……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声音在混沌的意识里翻滚、纠缠。最终，所有的喧嚣都渐渐远去，被一片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而霸道地吞噬。
他歪倒在沙发里，攥紧的拳头不知何时已松开，搭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呼吸变得悠长而沉重。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场耗尽心血的风暴后，彻底崩断。
他睡着了。
昏沉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气泡，挣扎着浮上水面，随即破裂——那房子……得拿下！ 这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也带着沉入深渊般的窒息感。城市巨大的呼吸声在窗外低鸣，霓虹的光影无声地滑过天花板，映亮了他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和那只搭在冰冷屏幕上的、骨节分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