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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立于厅中,指尖尚存琴弦震颤的余韵。方才那一击音刃斩断蛊母,虽已脱身,却如重锤敲心,久久难平。她缓缓将琴置于案上,指腹轻抚过弦面,薄茧触着丝弦,竟觉微麻。

窗外雨声渐起,檐下滴水连成一线。一道灰影自院门疾行而入,湿透的青衫紧贴脊背,是沈墨白。他未及拭面,便从怀中取出一封油纸密函,双手递上。信封以《昭明文选》页角折叠,暗纹交错,正是前朝旧部独有的传讯之法。

她接过,拆启,目光一寸寸扫过字迹。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在窗纸上洇出斑驳痕迹。信中所言,字字如针——皇后遣亲信出使北狄,许三关之地换兵五千,拟于春祭大典时逼宫夺权,四皇子登基为傀儡,天下易主只在旦夕之间。

她垂眸,呼吸微凝。

萧景珩不知何时已立于门侧,玄色锦袍未换,右臂伤处缠了新布,神情沉静如深潭。他未问内容,只道:“可信?”

“字迹出自老尚书手札残卷笔意,用词皆取《文选》典故,破译无误。”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更关键的是,情绪未伪。”

她抬眼看向他:“我需奏《观势引》,探京城各方心绪真假。若皇后确已布网,必有波动。”

他颔首,转身走向屋檐四角,取玉箫横置石墩之上,以内力催动音波,织成无形结界。厅内空气微滞,外头雨声骤然模糊,仿佛隔了一层水幕。

她净手焚香,香烟袅袅升起,盘旋如缕。闭目片刻,十指轻拨琴弦,《观势引》第一重变调悄然流转。

音波无声扩散,穿墙越户,直抵宫城深处。

她“见”到镇北王府书房灯火未熄,烛影摇动间,有人批阅军报,心绪稳如磐石,暗藏杀机布局;那是他的人,早已布防。

再转音律,三重变调引出第二境——三皇子府中,一人独坐书案前,翻书急促,指尖发抖,心中焦躁翻腾,似在等待什么消息,又惧怕它到来。那情绪杂乱如麻,却强压怒火,刻意维持表面镇定。

第四重音落,慕容瑶寝宫内摔砸之声不绝,器物碎裂,宫人跪地颤抖,她眼中怨毒几欲化形,口中喃喃咒骂,恨不能将某人剥皮抽筋。

而当第五重变调奏响,琴音直指凤仪宫时,她眉头微蹙。

皇后寝宫,一片死寂。

无喜,无怒,无惧,亦无期待。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仿佛心湖被冰封千年,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泛起。越是平静,越显危险。这般情绪,非寻常人所能维持,唯有极度克制或早有预谋者,方能至此。

她睁眼,额角渗出细汗。

“皇后心如止水,反是最险。”她低声说,“其余人皆露形迹,唯她不动声色,说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萧景珩收回玉箫,走近一步:“你信她真会借外敌之力?”

“她不怕天下乱,只怕权力失。”她将琴稍移,避开香炉热气,“北狄素来贪利,一旦得关隘,必不会止步。但她不在乎。她要的,只是那一日的政局颠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极轻一声金属碰撞,似铁爪扣瓦。

玄影自屋顶跃下,黑衣蒙面,手中提着一只铜雀残骸。那雀身由机关铸成,眼眶嵌着二十四颗夜珠,此刻一颗已碎,体内仍有细微铃声震动,似在传递某种信号。

“它跟了蝴蝶一路。”玄影声音低哑,将铜雀置于案上,“是独孤漠遗留的窥探之物,能循气息追踪密信。”

谢昭宁望向窗外——蓝翅蝴蝶早已飞远,翅下系着她亲笔所书的油纸条:

“春祭有变,北狄将动,宜先发制人。”

那蝶是青霜从小训练的传信者,识途如归,从未失手。如今虽躲过拦截,但铜雀现身,说明敌方余党仍在暗处窥伺,且手段未绝。

她取银针挑开铜雀腹腔,内里藏着一枚微型虫形钉,与此前所见蛊器同源。轻轻一碾,钉中液体流出,散发淡淡腥气。

“不是活蛊,是机械与邪术结合之物。”她说,“能录声、摄息、追迹,却不需活体操控。独孤漠死后,仍有人继承其术。”

萧景珩盯着那碎屑,眸光微冷:“血河寨背后之人,还未浮出水面。”

厅内一时寂静,唯有香火轻燃,噼啪作响。

她重新坐回琴旁,手指无意识摩挲琴匣边缘。方才《观势引》耗神甚巨,此刻指尖微颤,但她知道,不能停。局势已至临界,一步迟缓,便是满盘皆输。

“还需再探一次。”她说,“这一次,我要听你的府中暗卫调度节奏,看是否有异动。”

他未反对,只点头,再度布下音障。

她调弦,改奏《观势引》第六重——此调专为感应武者气血流动而设,可辨千步之内暗卫巡行规律。琴音低回,如夜风穿林。

她“听”到了镇北王府四角岗哨轮替的时间差,东侧偏慢半拍;也“听”到地下密道中有三人潜伏,气息隐忍,应是玄影直属死士;更察觉府库方向有一队人马正在整装,兵器出鞘频率异常密集。

这些细节,本不该出现在日常布防中。

她收手,睁眼:“你在调兵。”

“不是调兵。”他纠正,“是在清内鬼。昨夜有人擅闯地窖外围,留下足迹,靴印与禁军制式不符。”

她看着他,忽然轻声道:“你早就准备好了,是不是?”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父亲临终前留了一句遗训——‘若见龙纹玉佩现世,便是前朝血脉归来,当护之,而非控之。’”

她心头微动。

原来他并非因她才卷入这场旋涡,而是早在多年前,便已埋下守护的种子。

雨势渐小,天边微白。

她起身,走到案前,取一张桂花糕油纸,以银针蘸墨,在背面写下新令:“子时三刻,东华门启,放行密报羽骑。”卷成细管,唤来另一只蝴蝶,系于翅下。

“这次不去王府。”她将蝶托于掌心,“去城西校场,交予你麾下副将。”

蝴蝶振翅,飞入晨雾。

玄影跃上屋脊,身影没入残雨之中,继续巡防。

她站在厅前,望着东方天际一线微光破云而出,照在她侧脸上,映出清冷轮廓。银铃耳坠轻晃,无声无息。

萧景珩立于阶下,仰头望她,忽道:“你累了吗?”

她摇头:“累的是心,不是手。只要还能弹琴,就还能看清这局中人的心。”

他不再言语,只将玉箫收入袖中,低声下令:“加强丞相旧宅守卫,任何人不得靠近三十步内。”

她转身回厅,指尖再次抚上琴弦。

琴面温润,一如往昔。

可她知道,这一局,已从被动逃杀,转入主动执棋。

她不是棋子,也不是观局者。

她是那个,最先听见雷声的人。

指尖轻拨,一缕不成调的旋律滑出,似试探,似回应。

远处,一只蓝翅蝴蝶正穿过晨雾,飞向校场方向。

它的左翅在飞行中微微颤动,像是承受不住纸条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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