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二字,让贾元春的身体又是一僵。
她抬起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苦涩。
“真人说笑了。”
“蒙圣上隆恩,前日里刚晋了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何来烦心一说。”
她顿了顿,似乎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轻快一些。
“况且,陛下天恩浩荡,已恩准我明年元宵省亲,此等天大的喜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她说着旁人眼中风光无限的荣耀,可那双望着天上孤月的眼睛里,却看不到半分喜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幽深,冰冷。
陈玄没有接话。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手里的竹骨灯笼,散发着恒定而沉默的光。
夜风吹过,卷起庭中桂树的几片落叶,也带来了阵阵清甜又微苦的桂花香气。
这沉默,反而比任何追问都更具力量。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贾元春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
她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人都对她道喜,所有人都在羡慕她的圣眷优渥,家族荣耀。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所谓的荣耀,不过是架在火上的一场豪赌。
那省亲的恩典,更是将整个贾家,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些话,她不能对宫里的人说,更不能对家里的人说。
说了,他们也不懂。
父亲只会觉得这是光宗耀祖,宝玉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姐妹们更是养在深闺,哪里知晓这朝堂之上的波诡云谲。
她就像一个走在悬崖峭壁上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还跟着她最珍视的整个家族。
她不能退,不能错,甚至不能表现出半分的恐惧。
这份沉甸甸的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
可在此刻,在这个不知如何闯入她宫闱的神秘道人面前,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平静眼眸注视下,她一直紧绷的防线,竟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真人……”
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喑哑。
“您说,这泼天的富贵,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她没有等陈玄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呓语。
“外人都道我贾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火,一旦烧得太旺,最先烧毁的,便是我们自己。”
“省亲……呵呵,省亲。”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里,却满是悲凉。
“陛下准我省亲,是天恩,更是试探。”
“他要看看,我贾家,在这份恩宠面前,是会诚惶诚恐,还是会得意忘形。”
“我怕……我怕家里人不懂。”
“我怕父亲和兄弟,会被这份荣耀冲昏了头,行差踏错,落人口实。”
她说到这里,一直强撑着的镇定,终于有了崩溃的迹象。
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身前的汉白玉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天家争斗,从来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我们贾家,已经被卷入其中,再也无法脱身了。”
“圣恩浩荡,亦是雷霆万钧。”
“一步走错,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夜风更冷了。
吹得她单薄的宫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
一直趴在石桌上熟睡的小宫女,似乎被冻着了,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贾元春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宫墙,望向家的方向。
那里有她的父母,有她时刻挂念的宝玉,有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
可现在,这份牵挂,却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她将心中最深、最不敢与人言的恐惧,尽数倾吐而出。
说完,整个庭院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微微颤抖着。
良久。
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祈求,望向那个沉默的听众。
“真人道法通玄,能于无声无息间,行走于这深宫大内。”
“定非凡俗中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卑微的颤音。
“元春斗胆,敢问真人一句……”
“我贾家……可还有解法?”
她问出这句话,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夜风拂过,桂花的香气里混杂着一丝泥土的腥甜,钻入鼻腔,却让人觉得心头发冷。
陈玄看着眼前这个被家族命运压得喘不过气的女子。
她身在皇宫,心却系着宫外的家族。
为了那份看不见摸不着的荣耀,她殚精竭虑,夜不能寐。
可她念着的那些家人呢?
贾政迂腐,王夫人偏私,宝玉混混沌沌,余者更是耽于享乐,醉生梦死。
满府上下,除了几个心思清明的小丫头,又有谁真正看清了这烈火烹油之下的万丈深渊。
他手中的竹骨灯笼,光晕温润,却照不亮这深宫的愁,也暖不透这世家的人心。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解法,自然是有。”
陈玄的声音很淡,像是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贾元春骤然抬首,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一线骇人的亮光。
她死死盯着陈玄,连呼吸都忘了。
陈玄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宫殿的重重飞檐,那里的灯火隔着夜色,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缓缓吐出五个字。
“刮骨疗毒尔。”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落入贾元春的耳中,却重如千钧。
那刚刚燃起的亮光,“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比之前,还要暗。
什么叫骨。
什么叫毒。
侵入贾家骨髓的,是那份与国同休的自得,是那份百年世家的傲慢,是那份盘根错节,早已分不清你我的利益纠葛。
流淌在贾家血液里的,是那份泼天的富贵,是那份奢靡的习气,是那份视人命如草芥的理所当然。
这些,就是毒。
刮骨,就是要剔除那些早已成为依仗的权势。
疗毒,就是要放弃那些已经习以为常的奢华。
让她贾家,放弃爵位,变卖家产,遣散奴仆,退回金陵老家,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富家翁。